我忘記了自己是一條被街上的汙水弄髒了身體的狗,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與你們命運相關的人,我難過地“嗚嗚”著,跟隨著你們,到達了你妻子的床前。你身上沾滿血汙,衣服被撕扯得、也可能是被皮鞭抽打得條條縷縷,你的褲襠裏還有一股濃烈的尿臊氣,毫無疑問,這是你被人家揍得尿了褲子。你妻子盡管崇尚儉樸,但她是個很愛潔淨的人,她就這樣讓你躺在她的床上,說明了她對你還是很有感情的。
你妻子沒嫌你髒而讓你躺在她的床上,她也沒嫌我髒而允許我蹲在室內。你兒子跪在你的床前哭叫著:
“爸爸,你這是怎麼啦?是誰把你打成了這個樣子?”
你睜開眼睛,抬起胳膊,撫了一下你兒子的頭。你的眼裏湧出了淚水。
你妻子端來一盆熱水,放在床前的凳子上。我嗅到她還在熱水裏加了鹽。她將一條毛巾扔到熱水裏然後就動手脫你的衣服。你掙紮著折起身體,嘴巴說“不”,但你妻子執拗地撥開你的胳膊,跪在床邊,解開了你上衣的紐扣。我看得出你不願接受你妻子的照護,但你無法拒絕。你兒子幫助他媽媽脫光了你的衣服,你赤條條地躺在你妻子床上。你妻子用蘸著鹽水的毛巾,揩擦著你的身體。你妻子的淚水不時滴落在你的胸脯上。你兒子的眼睛也在流淚,你閉著眼睛,淚水沿著兩隻眼角流入鬢發。
在這個過程中,你妻子沒問你一句話,你也沒對她說一句話,隻有你兒子,每隔幾分鍾就要重複一句:
“爸爸,是誰把你打成這樣子?我要去找他報仇!”
你不回答,你妻子也不吱聲,好像你們對此都已心照不宣。你兒子無奈,隻好問我:
“小四,是誰打了爸爸?你帶我去找他報仇!”
我低聲嗚嗚著,向你兒子表示我的遺憾,台風帶來的豪雨,把氣味搞亂了。
你妻子在你兒子的幫助下為你換上了幹淨衣服,那是一套白色的絲綢睡衣,寬鬆而舒適,你穿上後,顯得那張臉更藍更黑。你妻子把你的髒衣服扔到臉盆裏,用墩布拖幹了地麵,然後拍拍你兒子的頭,說:
“開放,天快亮了,你去睡一會兒,明天還要上學。”
她端著臉盆,拖著你兒子走了,我也跟隨出去。
她用水桶中的雨水洗了你的衣服,晾在曬條上,然後她就走進東廂房,打開燈,背倚著案板,坐著那隻小方凳,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著腮,眼睛直直的,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她在燈光下,我在黑暗中。我可以異常清楚地看清她的臉。她青紫的嘴唇,她迷茫的眼神。這個女人,在想什麼呢?我無法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就那樣坐著,一直坐到黑暗散開,黎明降臨。
這是個熱鬧非凡的早晨,縣城裏每個角落裏都有人聲。有人歡喜,有人惆悵,有人抱怨,有人咒罵。天上依然愁雲密布,雨還是一陣大一陣小地下著。你妻子開始做飯。她好像在擀麵條,是的,她在擀麵條。麵粉的氣味在鋪天蓋地的腥臭氣味中顯得格外清新。我聽到了你的呼嚕聲,小子,你終於睡著了。你兒子起來了,他睡眼惺忪,跑到廁所邊上去撒尿,發出很響的水聲。就在這時候,龐春苗的氣味穿透混濁成糨糊一般的千百種滋味,快速地逼近,毫不猶豫地來到你家大門外。我隻叫了一聲就垂下了頭,因為我感到心情沉重,一種無比悲涼的情感,像巨手一般扼住了我的咽喉。
大門被龐春苗敲響。她敲得堅定而果斷,似乎還帶著幾分怒氣。你妻子跑去開門,兩個女人隔著門檻相望。她們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一句話也沒說。龐春苗大踏步地,準確地說是小跑著衝進院子。你妻子在她身後,一瘸一拐地隨著。她往前伸出一隻手,似乎要將龐春苗扯住。你兒子急匆匆地跑到甬路中央,在那裏轉了幾圈,小臉緊繃著,一副張惶失措的樣子,後來他跑到大門洞,關上了大門。
透過窗玻璃,我看到龐春苗急匆匆地穿過那個小走廊,進入你妻子的房間,隨即我便聽到了她的號啕大哭聲。我看到你妻子也跟進了房間,她發出的哭聲更加響亮。你兒子蹲在井台邊,一邊哭著,一邊撩水洗臉。
兩個女人的哭聲停止了,屋裏似乎開始了艱難的談判。有一些被抽泣和哽咽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話我沒有聽清楚,但完整的話我悉數聽到。
“你們好狠心,把他打成這個樣子!”這是龐春苗的話。
“龐春苗,我和你遠日無仇,近日無冤,天下好小夥子有得是,你為什麼非要拆散我們這個家?”
“大姐,我知道對不起你,我也想離開他,但我做不到了,這是我的命……”
“藍解放,你自己決定吧。”你妻子說。
沉默片刻後,我聽到你說:
“合作,對不起你了,我要跟她走。”
我看到你在龐春苗的扶持下站了起來。你們穿過走廊,走出房門,進入院子。你兒子端起那盆水潑在你們麵前,接著他就跪在了甬路上。他跪著,仰著淚臉說:
“爸爸,你不要離開我媽……春苗阿姨也可以不走……奶奶和姥姥,不都曾經是西門爺爺的妻子嗎?”
“兒子,那是舊社會……”你悲哀地說,“開放,好好照顧你媽媽,她沒有錯,是爸爸的錯,我雖然離開了這個家,但我還會盡最大力量照顧你們。”
“藍解放,你可以走,但你千萬要記住,隻要我活著,就不要來找我提離婚的事。”你妻子站在堂房門口,冷笑著說,但她的眼裏滾出了淚珠。她下台階時跌倒了,但她很快地爬了起來。她繞過你和龐春苗,把你兒子拉起來,忿忿地說,“站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給人下跪!”她和你兒子站在甬道外被雨水泡漲的泥地上,為你們閃開了道路。
就像你妻子把你從大門口扶持到屋裏時的姿勢一樣,龐春苗的脖子鑽到你左腋下,你的左胳膊垂掛在她胸前,她的右胳膊攬著你的腰,就這樣你們艱難前行,你沉重的身體似乎隨時都會把這個瘦弱女孩壓垮,但她用力挺直腰肢,顯示出一種令狗也感動的力量。
你們走出了大門。是一種含混不清的感情驅使我跟到大門口,我站在台階上,目送著你們的背影。你們蹚著汙水,行走在天花大街上。你的白綢睡衣上,很快就濺滿了汙泥濁水。汙泥濁水同樣弄髒了龐春苗的衣服。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裙子,在陰霾的天氣裏,顯得格外醒目。細雨斜飛,路上的行人有的披著雨衣,有的撐著雨傘,他們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你們。
我感慨萬千地返回院子,走回我的窩,趴下,看著東廂房。你兒子坐在方凳上哭泣。你妻子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放在你兒子麵前的飯桌上,大聲說: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