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的最多的地方,還是你爹的房間。我臥在炕前,與炕上的老人對眼相望,千言萬語都用目光傳達。我有時認為他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曆,因為他有時會夢囈般地嘮叨起來:
“老掌櫃的,你確實是冤死的啊!可這個世界上,這幾十年來,冤死的人何止你一個啊……”
我用低沉的嗚咽回應著他,但他馬上又說:
“老狗啊,你嗚嗚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在他頭頂懸掛的玉米上,有幾隻老鼠在那兒肆無忌憚地啃食。這是留種的玉米,對農民來說,愛護種子就像愛護生命一樣,但你爹一反常態,對此無動於衷,他說:
“吃吧,吃吧,缸裏有小麥、綠豆,口袋裏還有蕎麥,幫我吃完了,我好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會扛著一張鐵鍁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勞動,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不但西門屯人知道,連高密東北鄉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總是不顧疲勞跟隨著他。他從不到別的地方去。他隻到他那一畝六分地裏去。這塊堅持了五十年沒有動搖的土地,幾乎成了專用墓地。西門鬧和白氏葬在這裏,你娘葬在這裏,驢葬在這裏,牛葬在這裏,豬葬在這裏,我的狗娘葬在這裏,西門金龍葬在這裏。沒有墳墓的地方,長滿了野草。這塊地,第一次荒蕪了。我憑著退化嚴重的記憶,找到了我自己選定的地方,臥在那兒,低沉地悲鳴著。你爹說:
“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頭呢,我會親自動手把你埋在這裏。你死在我後頭呢,我臨死前會對他們說,讓他們把你埋在這裏。”
你爹在你娘的墳墓後邊,鏟起了一堆土,對我說:
“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憂愁悒鬱,月光晶瑩涼爽。我跟隨著你爹在他的地裏轉悠。有兩隻雙宿的鷓鴣被驚動,撲棱著翅膀飛到別人家的地裏。它們在月光中衝出兩道縫隙,但頃刻又被月光彌合了。在西門家死者墳墓的北邊,隔著幾十米的距離,你爹站定了,四周環顧,看了一會兒,跺跺腳下的土地,說:
“這是我的地方。”
他接著便挖了起來。他挖了一個長約兩米、寬約一米的坑,掘下去約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這個淺坑裏,眼望著月亮,歇了約有半點鍾,便從坑裏爬了上來,對我說:
“老狗,你做證,月亮也做證,這地方,我躺過了,占住了,誰也奪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臥的地方,比量著我的身長掘了一個坑。我順從著他的意思,跳下坑去,臥了片刻,然後上來。你爹說:
“老狗,這地方歸你了,我和月亮為你做證。”
我們在月亮的陪伴下,沿著大河堤壩上的道路回到西門家大院時,已經是雞鳴頭遭的後半夜了。屯子裏那幾十條狗,受城裏狗的影響,正在大院前邊的廣場上舉行月光晚會。我看到它們圍坐成一個圓圈兒,圓圈中有一條脖子紮著紅綢巾的母狗在那兒對著月亮歌唱。當然,它的歌唱被人類聽去那就是瘋狂的狗叫,但其實它的歌喉清脆婉轉,旋律美妙動聽,歌詞富有詩意。它的歌詞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讓我憂傷……姑娘啊姑娘,我為你瘋狂……
這天夜裏,你爹與你妻子隔著間壁牆第一次對話。你爹敲敲間壁牆,說:
“開放他娘。”
“我聽到了,爹,您說吧。”
“你的地方我給你選好了,就在你娘的墳後麵十步遠。”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藍家人,死是藍家的鬼。”
——盡管知道她不會吃我們買的東西,但還是盡我們所有買了一大堆“營養品”。開放穿著一身肥大的警服,開著一輛挎鬥警用摩托把我們送回西門屯。春苗坐在挎鬥裏,身邊塞著、懷裏抱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兒子身後,雙手緊緊抓住那個鐵把手。開放神色嚴峻,目光冰冷,雖然警服不甚合體,但也顯得威嚴。他的藍臉與深藍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兒子啊,你選對了職業,我們這藍臉,正是執法者鐵麵無私的麵孔啊。
路邊的銀杏樹都長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間隔離帶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紅的紫薇,繁花壓彎了枝條。幾年未回,西門屯的確大變了模樣。所以我想,說西門金龍和龐抗美沒幹一點好事,顯然也不是客觀的態度。
兒子把摩托停在西門家大院門前,帶我們來到院子當中,冷冷地問:
“是先看爺爺呢還是先看我媽?”
我猶豫了片刻,說:
“按著老規矩,還是先看你爺爺吧。”
爹的門緊閉著。開放上前,敲響了門板。屋子裏沒有任何回應。開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著窗欞說:
“爺爺,我是開放,你兒子回來了。”
屋子裏沉默著,終於傳出一聲悲涼的長歎。
“爹,您不孝的兒子回來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著我下了跪——我涕淚交流地說,“爹,您開門吧,讓我看您一眼……”
“我沒有臉見你了,”爹說,“我隻交代你幾件事,你在聽嗎?”
“我在聽,爹……”
“開放他娘的墳,在你娘的墳南邊十步遠的地方,我已經堆起一堆土做了記號。那條老狗的墳,在豬墳的西側,我已經給它挖了一個壙子。我的墳,在你娘的墳往北三十步處,壙子我已經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後,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親戚朋友也不用去報喪,你找張葦席,把我卷了去悄沒聲地埋了就行。我缸裏的糧食,你全部倒進墓穴裏,讓糧食蓋住我的身體蓋住我的臉。這是我的土地裏產的糧食,還應該回到我的土地裏去。我死了誰也不許哭,沒什麼好哭的。至於開放他娘,你想怎麼發送就怎麼發送,我不管。如果你還有一點孝心,就照我說的去做!”
“爹,我記住了,我一定按您說的去做,爹,您開開門,讓兒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婦去吧,她沒有幾天了,”爹說,“我自己估計著還能活個一年半載的,眼下還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開放叫了一聲媽,便抽身到院子裏去了。合作聽到我們回來,顯然早作了準備。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遺物——頭發梳得順順溜溜,臉洗得幹幹淨淨,坐在炕上。但她已經瘦脫了形,臉上似乎隻有一層黃皮,遮掩著輪廓畢現的骨頭。春苗含著眼淚,叫了一聲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邊。
“淨愛枉花這些錢,”合作說,“待會兒走時帶回去退了。”
“合作……”我淚流滿麵地說,“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這地步了,還說這些幹什麼?”她說,“你們兩個,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說,“你也見老了,”又看看我說,“你的頭發也沒有幾根黑的了……”她說著就咳起來,臉憋得赤紅,一陣血腥味過後,又變成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