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渡性手段?”
“是的,”老人又點了下頭,“好吧,我隻告訴給你一個人,將來,世界必定成為無聲世界。”
“無聲世界?”我不由反問。
“對,徹底無聲。因為,聲音對人類進化不僅沒有必要,而且有害無益,所以聲音遲早都要消亡。”
“呃。那麼說,鳥的叫聲河的流聲和音樂之類,統統都將消失嘍?”
“當然。”
“可那好像挺寂寞的。”
“所謂進化就是這麼回事,進化總是苦澀而寂寞的。不可能有令人心曠神怡的進化。”
說著,老人起身走到桌前,從抽屜裏取出一個指甲鉗,又折回沙發,從右手的拇指剪到左手的小指,按部就班地將十個指甲修剪整齊。“眼下正處於研究階段,詳情還無可奉告,大致是這個情況。請不要透露給外界。一旦傳到符號士耳朵裏,可就要大禍臨頭。”
“放心,在嚴守機密這方麵,我們計算士不亞於任何人。”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老人用明信片邊角把桌麵上散落的指甲屑歸攏在一起,扔進垃圾箱。然後又拿起一塊夾黃瓜片的三明治,撒上鹽,津津有味地嚼著。“由我說是不大好,不過這的確夠味兒。”
“擅長烹飪?”我問。
“不,那倒不是。隻是做三明治的手藝出類拔萃。其他菜肴做的也絕不算差,但味道比不上三明治。”
“堪稱地道的天才。”
“不錯,”老人道,“的確如此。依我看,你倒像是對那孩子十二分地理解。若是你,看來可以放心大膽地把她托付過去。”
“托付給我?”我吃了一驚。“就因為我誇她三明治做得好?”
“對三明治你不中意?”
“三明治我非常中意。”說罷,我在不影響計算的限度內回想了一番胖女郎,喝了口咖啡。
“我感覺,你有什麼,或者說缺少什麼,總之都一樣。”
“自己也時常這麼想。”我如實相告。
“我們科學家將這種狀況稱為進化過程。總有一天你也會明白:進化是嚴峻的。你認為進化中最嚴峻的究竟是什麼?”
“不明白,請指教。”
“就是無法自由選擇,任何人都無法選擇進化,它屬於洪水雪崩地震一類,來臨之前你不得而知,一旦臨頭又無可抗拒。”
“噢。”我說,“這進化莫非還同你說的聲音有關?就是說,我將變得不能說話不成?”
“準確說來不是這樣的,能說話或者不能說話,本質上不是什麼大問題,無非一個台階而已。”
我說不大明白,總的來說我是個老實人。明白就說明白,不明白就說不明白,而不含糊其辭。我認為糾紛不部分起因於含糊其辭。並相信世上很多人之所以說話含糊,不外乎他們內心在無意識地尋求糾紛。此外我找不出其他解釋。
“也罷,這話就到此為止吧。”老人說著,又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說得過於深入,難免幹擾你計算,適可而止為好。”
我對此也並無異議。正好手表鈴也響了,便繼續分類運算。老人從桌子抽屜裏取出一對不鏽鋼火筷樣的東西,用右手拿著在排列頭蓋骨的架前走來走去。時而用火筷橐橐輕敲某塊骨頭,傾聽其聲音。儼然小提琴大師在巡視施特拉迪巴裏(譯注:施特拉迪巴裏:安東尼奧·施特拉迪巴裏(Aoto-ninStradivari)。1544-1737,意大利17世紀最傑出的小提琴製作師。其現存作品享有世界聲譽。)製作的小提琴收藏品,並拿起其中一把品聽琴弦的音色。隻聞其聲都能感受到老人對頭蓋骨有著非同尋常的執著之情。我覺得,雖說同是頭蓋骨,但其音色的確千差萬別。有的如叩威士忌酒杯,有的如敲巨型花盆。我一時思緒紛紜:其中每一個都曾有皮有肉,都曾盛滿腦漿(盡管重量有別),都曾有食欲和性欲。但終歸這些都蕩然無存,剩下的惟有各種各樣的聲響。而聲響不過同酒杯同花盆同飯盆同鋁管同水壺的動靜一般無二。
我想象自家頭顱被剝去皮肉掏空腦漿後擺在架上承受老人的火筷橐橐叩擊的情景,心裏總有點不是滋味。老人到底將從我的頭蓋骨聲響中讀取什麼呢?是讀取我的記憶,還是讀取我記憶以外的東西呢?不管怎樣,我都感到惶惶然。
死本身並非那麼可怕。莎士比亞說過,今年死了明年就不會再死。想來也真是簡單之極。但死後被置於架上用火筷敲擊則未免令人怏怏不快。一想到死後都要被人敲骨吸髓,心底就湧起一陣悲涼。生存盡管也決非易事,但畢竟可以由我量力自行把握,因此也就罷了。同《瓦勞克》裏的亨利*方達一個樣。可是死後還是請容許安息為好。古代的埃及國王之所以要深深躲進金字塔中,原因我覺得似乎不難理解。
又過了幾小時,好歹分類完畢。我說不準用了幾個小時,因為沒用手表計時。不過從身體的疲勞判斷,大約用了八九個小時。量還是不小的。我從沙發站起,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按摩一下身體各部位的肌肉。發給計算士的小冊子上,用圖解形式標出了總共26塊筋肉的按摩方式。計算完後一定要好好按圖操作一番,這樣才能消除大腦疲勞。隻有消除大腦疲勞,計算士的壽命方能得以延長,計算士這一製度產生還不到10年時間,因此誰也搞不清這種職業性壽命的長短程度。有人說10年,有人說20年,有人說可以幹到死,有人說遲早淪為廢人。但無一不是推測。而我所能做的惟有好生照顧26塊筋肉。推測交給適於推測的人好了。
我按摩完筋肉,坐回沙發閉起雙眼,把大腦左右兩半球緩緩合為一體。至此工作全部告終,操作程序準確無誤。
老人將儼然巨犬形狀的頭骨置於桌麵,用遊標卡尺測驗局部尺寸,拿鉛筆在頭骨相片的複製品上記錄下來。
“完了?”老人問。
“完了。”我說。
“辛苦了辛苦了,這麼長時間。”
“今天這就回家睡覺,明後天在家裏進行模糊運算,大後天正午保證送來這裏,可以吧?”
“可以可以。”老人點頭道,“務必準時,遲過中午可就麻煩了,可就非同小可。”
“明白了。”我說。
“另外千萬注意別讓人把數值表搶去,萬一搶去,我受不了,你也吃不消。”
“不要緊。這方麵受過嚴格訓練,計算妥當的數據不至於輕易被人奪走。”
我從褲子內側的特殊口袋裏擱出用來裝重要文件的錢夾樣的軟金屬夾,將數值表放進去鎖好。
“這鎖除我以外沒有人能打開。若是別人開鎖,裏麵的文件就會消失。”
“倒還真有心計。”老人說。
我把文件夾放回褲子內側的口袋。
“對了,三明治不再吃一點?還多少有剩,而我研究當中幾乎不吃不喝,剩下怪可惜的。”
由於肚子又餓了,我便乖乖把剩下的三明治一掃而光。老人隻集中吃一樣,因此黃瓜已片甲不留,剩的全是火腿和奶酪。反正我對黃瓜並不甚感興趣,沒有在意。老人又給我倒了杯咖啡。
我重新穿好雨衣,戴上風鏡,一隻手拿著手電筒返回地道。這回老人沒有跟來。
“夜鬼已被我用聲波趕走了,短時間不可能卷土重來,隻管放心。”老人說道,“夜鬼其實也不大敢來這裏,隻是禁不住符號士的花言巧語才偶一為之,一嚇就縮了回去。”
話是這麼說,但在知道夜鬼棲身於這地下的某處之後,一個人摸黑行走畢竟有些不快。更何況我對夜鬼究竟為何物還不了解,其習性形狀以及防禦措施也一無所知,因而更加深了這種不快。我左手打開手電筒,右手握刀,沿地下河退回原路。
由於這個緣故,當我在剛才爬下的長鋁梯下麵發現身穿粉紅色連衣裙的胖女郎身影時,頓生絕處逢生之感。她將手電筒光朝我這邊輕輕搖晃。我走到跟前時她好像說了句什麼,但一來因為水聲太大——河流大概已被解除音量限製——根本無法聽清,二來黑漆漆地看不見其口形,所以全然不知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