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都要爬梯子,便走到光亮的地方。剛開始爬,女郎便跟了上來。梯子極高,下的時候因一片漆黑什麼也沒看見而未感到害怕,但現在一格一格向上攀登起來,其高度盡在想象之中。臉上和腋下便不由沁出汗珠。若以樓房作比,足有三四層樓高。加以鋁梯沾滿潮氣,腳下一呲一滑,稍一疏忽,真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途中我本想休息一下,但想到她尾隨上來,隻好一鼓作氣爬上梯子頂端。考慮到三天後將重蹈故轍去研究室,不由心情黯然。然而別無他法,畢竟這點也已被計入酬金。
穿過壁櫥進入最初來過的房間後,女郎為我摘掉風鏡,脫去雨衣。我則脫掉長膠靴,把手電筒放在旁邊。
“工作可順利?”女郎問。聲音柔和清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我看著她的臉點點頭:
“不順利是不會回來的。我們是幹這行的嘛!”
“謝謝你把聲音消除的事告訴祖父,實在幫了大忙。已經那樣熬了一個星期了。”
“為什麼不用筆談告訴我呢?那樣豈不早就萬事大吉了?何苦吃那個苦頭!”
女郎並不應聲,繞桌子轉了一圈,然後摸了摸兩邊的大耳環。
“這是規矩。”她說。
“不能筆談?”
“那也是規矩之一。”
“唔——”
“禁止一切同退化相關的做法。”
“原來如此。”我心悅誠服。果然一絲不苟。
“你有多大?”女郎問。
“35。”我說,“你呢?”
“17。”女郎回答,“我還是頭一回見到計算士。當然符號士也沒見過。”
“真的17?”我有些愕然。
“嗯,是17。不騙你,真的17。看上去不像17?”
“不像。”我坦率相告,“怎麼看都20往上。”
“我也不情願被人看成17。”她說。
“沒上學?”
“不想談學校的事,至少現在不想。下次見麵時再統統告訴你。”
“呃。”其中必有奧妙,我想。
“我說,計算士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
“計算士也好,符號士也好,不工作的時候和世人一個樣,普普通通,地地道道。”
“世人普普通通倒有可能,但並不地地道道。”
“噢,這種看法也是存在的。”我說,“但我所說的是平平常常的意思——在電車中坐在你身旁也不引人注意,和大家同樣吃飯,也喝啤酒。對了,謝謝你做的三明治,好吃極了。”
“真的?”她粲然一笑。
“那麼好吃的三明治是難得碰到的。三明治我可是吃過不少。”
“咖啡呢?”
“咖啡也夠味道。”
“那就在這兒再喝一點可好?也好再聊一會兒。”
“不了,咖啡可以了。”我說,“在下邊喝得太多,一滴也喝不進去,隻想快點回家睡覺。”
“遺憾呐。”
“我也遺憾。”
“也罷,反正送你到電梯口好了,一個人走不到吧?走廊像迷宮似的。”
“怕是走不到。”我說。
女郎拿起桌麵一個圓帽盒樣的東西,遞到我手裏。我掂了掂重量,同盒的體積相比,並不算重。若真是帽盒,裏麵的帽子恐怕相當不小。盒的四周貼滿寬幅膠帶,不大容易打開。
“什麼呢,這是?”
“祖父給你的禮物。到家後再打開。”
我雙手捧盒,輕輕搖了搖,不聞任何聲響,手心亦無重感。
“祖父說,容易打碎,讓你小心。”女郎說。
“是花瓶什麼吧?”
“我也不知道。回家一看自然曉得。”
接著,她打開粉紅色手袋,把裝在信封裏的銀行支票遞給我。上麵的金額比我預想的略微多些。我放進錢夾。
“打收條吧?”
“不用。”女郎說。
我們離開房間,在與來時同樣長的走廊裏拐來拐去上上下下,終於走到電梯口。女郎的高跟鞋一如上次,在走廊中敲出咯噔咯噔令人不無愜意的聲響。較之初次見麵,她的肥胖也不那麼使人介意了。一道行走之間,甚至忘記了她的胖。想必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開始對此習以為常。
“結婚了?”女郎問。
“沒有。”我回答,“以前結過,現在沒有。”
“因為當計算士才離婚的?人們常說計算士是不成家的。”
“沒那回事。計算士也都成家,有些人甚至表現相當不錯,我知道好多這樣的例子。當然,更多的人還是認為不成家對工作更為有利,這點也是事實。一來我們這行極費腦筋,二來風險也大,有妻室有時候是不大方便。”
“你是怎麼樣來著?”
“我是離婚後才當計算士的。所以同工作無關。”
“呃——”她說,“對不起,問得不大得體。畢竟第一次遇到計算士,這個那個很想問問。”
“沒關係的,沒什麼。”
“噯,聽人說計算士處理完一項工作之後,性欲強得不得了——可是真的?”
“怎麼說呢,也許真有此事。因為工作當中費的腦筋很是與眾不同。”
“那種時候和誰睡覺?有固定戀人吧?”
“沒有。”我說。
“那怎麼辦?總不至於對性生活不感興趣或是同性戀吧?不願意回答?”
“哪裏。”我的確不是那種喋喋不休地大談自己私生活的人,但若有人問起,還是一一作答,因為沒有什麼秘不可宣之事。於是我說,“那種時候和很多女孩睡覺的。”
“包括我?”
“不包括,應該不包括。”
“為什麼?”
“我的原則是:一般不同熟人睡覺。同熟人睡覺往往節外生枝。此外也不同工作有聯係的人睡覺。我從事的畢竟是替人保密的職業,需要在這方麵劃條界線。”
“不是因為我又胖又醜?”
“你並不那麼胖,而且絲毫不醜。”
“噢。”她說,“那麼跟誰睡呢?莫非隨便搭腔找個女孩子來睡?”
“偶一為之。”
“或者說用錢買個女孩?”
“也不否認。”
“如果我提出給我錢我和你睡,你就會睡不成?”
“未必從命。”我回答,“年齡相差懸殊。同這樣的女孩睡覺,心裏總好像不踏實。”
“我例外。”
“或許。但作為我,不想再多找麻煩。可能的話,還是想平平穩穩地過日子。”
“祖父說,第一個困覺的對象最好是35歲以上的男人,說是性欲積攢到一定程度後會損害頭腦的清晰度。”
“這話從你祖父口裏聽說了。”
“果真如此?”
“我不是生物學家,不大清楚。”我說,“況且性欲強弱因人而異,其間差別很大。很難一概而論。”
“你屬於強的?”
“怕是一般吧。”我沉吟一下回答。
“我還不大了解自己的性欲。”胖女郎說,“所以很想尋根問底。”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不一會來到電梯跟前。電梯如訓練有素的犬,正開門以待。
“下次見。”女郎說。
我剛一踏入,電梯門便悄然合上,我靠在不鏽鋼壁上,歎息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