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乘出租車回到住處的。走到外麵時天已黑盡,街上到處擠滿下班的男男女女。加之細雨霏霏,好半天才攔住一輛出租車。
即便不遇上這種情況,我攔出租車也頗費時間。為了避開危險,我要至少放過兩輛空車才行。據說符號士們往往開出幾輛偽裝的出粗車,把剛剛結束工作的計算士撿上車去,直接拉去什麼地方。這當然不過是傳聞,無論我還是身邊任何人都未有過如此遭遇、不過還是小心行事為妙。
因此,平時我盡可能利用地鐵或公井汽車。但此時實在人困馬乏,況且天又下雨,一想到要擠傍晚正值下班高峰時的電車或公共汽車,便覺不寒而栗,於是花時間攔了一輛出租車。坐車當中好幾次險些昏睡過去,勉強咬牙挺住。心想車上萬萬睡不得,在車上睡過於危險,要睡等回到住處睡個夠好了。
這樣,我把精神集中在車內收音機中的棒球賽轉播上。職業棒球我不大懂行,姑且決定聲援正在進攻的一方,而怨恨防守的球隊。可惜我聲援的隊以一比三落後。從二出局二壘倒擊中兩球,但由於奔胞的人在二三壘間失足跌倒,以致成為三出局,未能得分。解說員大為惋惜,我也感同身受。誰都可能忙中跌倒,但不該在棒球比賽當中跌倒在二三壘之間。或許士氣受此影響,投手竟對對方的一號擊球員投出自討苦吃的直球,結果被對手往左打入本壘,以一比四失利。
車開到我公寓跟前時,比分仍是4:1。我付了車費,抱著帽盒和昏昏沉沉的腦袋推門下車。雨差不多已經停了。
信箱裏什麼郵件也沒有,錄音電話也沒留下口信。看來沒有一個人有求於我。也好,我也無求於任何人。我從電冰箱取出冰塊,做了一大杯加冰威士忌,又放了少許蘇打。然後脫衣上床,靠在床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酒來。雖說現在昏昏欲睡,但這一天中最後的美好節目卻是省略不得的。我最喜歡的就是上床到入睡前的這短暫時刻。一定要拿飲料上床。聽聽音樂或看看書。我分外鍾愛這一片刻,如同鍾愛美麗的黃昏時分的清新空氣。
威士忌剛喝到一半,電話鈴響了。電話機放在離床頭兩米多遠的圓形茶幾上。好容易才鑽上床,我實在懶得特意起身走過去,因此隻是呆呆注視那電話機不動,任憑它響個不停。鈴響了十三四遍。我滿不在乎。過去的動畫片上,曾有過電話機隨著鈴響而瑟瑟發抖的場麵,其實根本沒那回事,電話機穩穩當當地伏在茶幾上,任由鈴響不止,我則邊喝威士忌邊看著它。
電話機旁邊放著錢夾、小刀和作為禮物拿回來的帽盒。我驀地想道:此刻是不是該打開看看裏麵是何貨色。說不定應放進電冰箱,也有可能是活物,或者是稀世珍品也未可知。問題是我實在累得一塌糊塗。況且,若果真如此,對方也該向我負責地交待一句才合情理。等電話鈴響完,我一口唱幹剩下的威士忌,熄掉床頭燈,閉起雙眼,旋即,睡意如同一張早已張口以待的黑色巨網自天而降。我昏昏沉入夢鄉,管它三七二十一。
睜眼醒來,四下若明若暗,時針指在6點15分。我弄不清是早晨還是傍晚,便穿上褲子走到門外,往隔壁房間門上看了看:門上插著一份晨報,由此知道現在是早上。訂報在這種時候大有好處,看來我也該訂份報紙才是。
就是說,我幾乎睡了10個鍾頭,本來身體還在要求休息,加上反正今天整日無事,再睡一覺其實也無所謂。但我還是決心起床。同嶄新的纖塵不染的太陽一同醒來時的愜意之感是任憑什麼都無法替代的。我用淋浴精心洗罷身體,刮了胡須,又一如往常地做了大約20分鍾體操,開始吃現成的早餐。電冰箱裏已空空如也,需要補充食品。我坐在廚房餐桌前,一邊喝橘汁,一邊用鉛筆在便箋上開列購物清單,一頁寫不下,又寫了一頁。反正超級商場尚未開門,外出吃飯時順便采購即可。
我把衛生間衣簍裏的髒衣物扔進洗衣機,擰開水龍頭嘩嘩啦啦洗網球鞋。這當兒,我陡然想起老人送的那件謎一樣的禮物。於是把右腳那隻尚未洗完的網球鞋扔在一邊,用廚房毛巾擦擦手,折回寢室拿起帽盒。較之體積,盒子依然那麼輕,輕得令人不無生厭,委實輕得出格。有東西觸動了我頭腦中的那根弦。這並非有什麼具體根據,不妨說隻是一種職業性敏感。
我轉身環視房間。房間靜得出奇。仿佛聲音已被消除殆盡。我試著咳嗽一聲,咳嗽聲倒還真真切切。我掏出小刀,用刀背敲敲茶幾,同樣囊囊有聲,一旦體驗過消音事件之後,一段時間裏總是難免對寂靜疑神疑鬼。打開陽台窗扇,車聲鳥鳴隨即傳來,我這才一陣釋然。
進化也罷什麼也罷,世界還是充滿各種音響才對頭。
接著,我用小刀劃開包裝膠帶,劃得很小心,以防損傷裏麵的東西。盒的最上邊塞滿揉成一團團的報紙。我展開兩三張看了看,全是三周前的《每日新聞》,不見任何特征。便從廚房裏拿來塑料垃圾袋,將報紙一古腦兒扔了進去。報紙著實塞了不少,足有兩個星期的份數。無不是《每日新聞》。除掉報紙,下麵是小孩小指大小的軟綿綿的東西,不知是聚乙烯還是泡沫塑料。我用雙手捧起,一捧接一捧放進垃圾袋,裏麵到底裝的什麼雖不曉得,麻煩事卻是添了不少。去掉一半聚乙烯或泡沫塑料之後,從中又落出一個報紙包。我不由有些厭煩,折回廚房從冰箱裏拿來一罐可口可樂,坐在床沿不緊不慢地喝著,用小刀尖不經意地削著指甲。陽台飛來一隻黑胸脯小鳥,像往常一樣咚咚有聲地啄食茶幾上散落的麵包屑。一個祥和的清晨。
不久,我又鼓起精神麵對茶幾,從盒中輕輕掏出報紙包裹的物體。報紙上左一圈右一圈纏著膠帶,使人聯想起一件現代派美術作品。形狀如同長得細長的西瓜,仍無重量可言。我把盒子和小刀從茶幾撤去,在寬大的茶幾上小心翼翼地剝去報紙,裏麵出現的竟是一塊動物頭骨。
莫名其妙!老人怎麼居然想到我會為接受一塊頭骨而興高采烈呢?何況以動物頭骨送人一事本身就已相當荒唐,天論怎麼看都斷非神經地道者所為。
頭骨的形狀與馬頭相似,但尺寸比馬小得多。總之,根據我掌握的生物學知識判斷,這頭骨應當存在於生有蹄甲、麵部狹長、食草而又個頭不很大的哺乳動物的肩上,這點大致不會有誤。我在腦海中推出幾種此類動物:鹿、羊、羚羊、馴鹿、驢……此外也許還有一些,但我已無從想起。
我決定暫且把頭骨放在電視機上。雖然不大雅觀,可又想不出其他位置。若是海明威,必定把它同壁爐上的大鹿頭並放在一起,而我這房間當然沒有什麼壁爐。別說壁爐,連地櫃也沒有,鞋櫃也沒有。因此除了電視機,再沒有可放這莫名其妙的頭骨的位置。
我把帽盒底所剩的填充物統統倒進垃圾袋,發現最下麵有個同樣用報紙包著的細細長長的東西。打開一看,原來是老人用來敲頭骨的不鏽鋼火筷。我拿在手裏端詳了半天,火筷與頭骨相反,沉甸甸的,且頗具威嚴,恰如威廉·富特文格勒指揮柏林愛樂樂團用的象牙指揮棒。
我情不自禁地拿著火筷站在電視機前,輕輕敲了敲動物頭骨的額頭部位。“咕”——一聲類似巨犬鼻音的聲響。我本來預想的是“通”或“砰”那樣硬物相撞之聲,因此可以說頗感意外,但畢竟不便因此而說三道四。既然作為現實問題發出的是如此聲響,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一來聲音不至於因說三道四而出現變化,二來縱使出現變化也不會帶來整個情況的轉變。
頭骨看得厭了敲得煩了,我便離開電視機在床沿坐下,把電話機放在膝頭,撥動“組織”正式代理人的電話號碼,以確認工作日程。負責我的人接起電話,說四天後有一項任務,問我有無問題。我說沒有。為確保日後萬無一失,我很想向他強碉使用“模糊”的正當性。但考慮到說來話長,隻好作罷。反正文件正確無誤,報酬也夠可觀。而且老人說過未曾通過代理人,沒有必要弄出節外生枝的事來。
況且從個人角度我不大喜歡負責我的這個人,此君30光景,瘦瘦高高,總以為自己無所不知。我可不願意使自己陷入必須同這等人物交涉棘手事兒的境地,除非萬不得己。
三言兩語商談完事務性工作,我放下電話,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開一罐啤酒,放錄像帶看漢弗裏·勃格特的《基·拉戈》。我非常喜歡裏邊的勞倫·巴克爾。《數點一二三》裏的巴克爾固然不壞,但我覺得《基·拉戈》中的她似乎多了一種其他作品所見不到的特殊氣質。為了弄清到底是怎樣的氣質,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但終究未得出正確答案。或許類似一種為將人這一存在簡單化所需要的寓言性。我無法斷言。
老實看錄像的時間裏,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電視機上的動物頭骨上麵。這麼著,我再也不能如平時那樣聚精會神地盯視畫麵,在哈裏肯出場時關掉錄像,轉而邊喝啤酒邊愣愣地看電視機上的頭骨。凝眸之間,我發覺對那頭骨似乎有點印象。可又全然想不出究竟是怎樣一種印象。我從抽屜掏出T恤,把頭骨整個罩起,繼續看《基·拉戈》。這才總算得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勞倫·巴克爾身上。
11點,我走出公寓,在車站附近的超級商場隨手買了些食品,又去酒店買了紅葡萄酒、汽水和橘汁。接著在洗衣店取了一件上衣和兩件襯衫,在文具店買了圓珠筆、信封和信箋,在雜貨店買了紋路最細的磨石。還到書店買了兩本雜誌,在電氣品店買了燈泡和盒式磁帶,在照相帽買了立拍立現式照相機用的膠卷,順路進唱片店買了幾張唱片。結果我這輛小型車的後座給購物袋堆得滿滿的。大概我天生喜歡購物吧。偶爾上街一次,每次都像11月的鬆鼠買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品。
就拿我這輛車來說,也是百分之百的購物車。所以買車,就是因為購物太多拿不過來。當時我抱著購物袋,走進剛好撞見的舊車出售場,發現車的種類實在令人眼花繚亂。我不大喜歡車,加之不懂行,便說什麼樣的無所謂,隻想要一輛不是很大的。
接待我的中年男子為便於決定車種,拿出了很多樣本給我看。我告訴他自己沒心思看什麼樣本,我需要的純屬購物車,既不跑高速公路,又不拉女孩子兜風,更不為全家旅行之用。既不需要高效引擎,又無需空調無需隨車音響無需天窗。要的隻是轉彎靈活、少排廢氣、噪音不大、故障不多、足可信賴、性能良好的小型車。顏色以深藍色為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