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冷酷仙境頭骨勞倫巴克爾圖書館(2 / 3)

他推薦的是一輛黃色小型國產車。顏色誠然不甚理想,但坐上一試性能不壞,轉彎也相當敏捷。設計簡練毫無多餘設備這點也適合我的口味,而且由於車型舊,價格也便宜。

“車這東西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中年推銷員說道,“不客氣地說,人們頭腦都有點神經兮兮。”

我說我也有同感。

這樣,搞到手一輛購物專用車。很少用於購物以外的目的。

采購完畢,我把車開進附近一家餐館停車場,要了啤酒、鮮蝦色拉和洋蔥片,一個人悶頭吃著。蝦太涼,洋蔥片水分過大。我環顧一圈餐廳,沒有發現哪個食客抓住女侍發牢騷或往地板上摔碟摔碗,便也不聲不響地一掃而光。有期望才有失望。

從飯店窗口可以看見高速公路。路上各種顏色和型號的汽車奔流不息。我一邊看車,一邊回想昨天打交道的奇妙老人和他的胖孫女。無論怎樣善意看待,我覺得兩人都是遠遠超越我想象的另一個異常世界的居民。那傻裏傻氣的電梯,那壁櫥後麵巨大的洞穴,那夜鬼那消音作業,沒有一樣不異乎尋常。不僅如此,還居然把動物頭骨作為我歸家禮物送給我。

飯後等咖啡的時間裏,由於閑得無聊,我逐一回想了胖女郎身上的有關部位——方耳環、粉紅色西服裙、高跟鞋,以及大腿和脖頸的脂肪附著狀況、麵部神態等等。我可以使以上每個細節曆曆浮現在眼前,然而當把這些歸納為一個整體時,其印象卻意外依稀起來。我猜想這恐怕是最近我未同胖女性睡過覺的緣故。惟其這樣,我才無法完整地想象出胖女性的身段。我最後一次同胖女性睡覺,已是差不多兩年前的事了。

但正如老人所說,同樣是胖,而胖法卻千差萬別。往日——大約是發生聯合赤軍事件那年——我曾同一個腰和大腿胖得堪稱離譜的女孩睡過。她是銀行職員,我們經常在窗口麵麵相覷,一來二去便親切地搭起話來,一道出去喝啤酒,順便睡了。直到同她睡覺時我才發覺她的下半身委實胖得超乎常規。因為,平時她總是坐在櫃台裏麵,根本瞧不見其下半身。她解釋說是學生時代一直打乒乓球造成的,我卻不明了二者間的因果關係,從未聽人說過打乒乓球隻胖下半身。

不過她胖得極富魅力。把耳朵貼在她胯骨上,竟覺得像在天晴氣清的午後睡在春日原野一般。大腿綿軟得如幹爽的棉絮,順勢劃一個輕盈盈的弧形靜靜通往隱秘之處。我一讚美她的胖法——我每次遇到開心事都馬上出聲讚賞——她則隻說一句“真的嗎”,看樣子不大信以為真。

自然也同渾身胖得不成體統的女性睡過。同全身長滿結結實實肌肉的女性也睡過。前一個是電子琴教師,後一個是天馬行空的文體評論家。的確,胖法林林總總,各有千秋。在同如此眾多女子睡覺過程中,人似乎越來越具有學術性傾向。性交本身的歡愉隨之一

點點減退。當然,性欲本身無所謂學術性。然而性欲若沿著特定水路而上,前頭勢必出現性交這一瀑布,作為其結果而抵達充滿某種學術性的瀑布淵源。不久,將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樣生出由性欲直達瀑布淵源的意識線路。但歸根結底,或許不過是我日益年老體衰而己。

我不再圍繞胖女郎的裸體想入非非,付罷款離開餐館。然後走到附近的圖書館。參考文獻室的桌旁坐著一個苗條的長發女孩,我問她有沒有關於哺乳類動物頭蓋骨的資料。女孩正專心看一本袖珍讀物。此時揚起臉來看著我:

“什麼?”

“關於哺乳類動物、頭蓋骨的、資料。”我一字一板地重複一遍。

“哺乳類動物頭蓋骨。”女孩兒唱歌一般鸚鵡學舌。經她如此一說,聽起來絕對像一首詩的標題——儼然詩人在朗讀詩之前向聽眾宣布標題。我暗自思忖:莫非誰來詢問她都如此重複一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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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倘若真有如此標題的詩,倒也令人饒有興味。

女孩咬著下唇沉吟片刻,說道“請等一下,查查看”。便迅速向後一轉,在電腦鍵盤打下“哺乳類”三字,於是屏幕上出現20多個書名。她用光筆消去其中的三分之二,爾後儲存下來,這回打出“骨骼”一詞。隨即現出七八個書名。她隻留下其中兩個,排列在所儲書名的下麵。圖書館也不同以往了。借閱卡裝在紙袋裏貼於書後頁的時代竟如一場夢。我曾特別喜歡在小時候用過的借閱卡上尋找借書日期來著。

女孩動作嫻熟地操作鍵盤的時間裏,我一直打量著她苗條的背和修長的黑發。我相當困惑,不知是否該對她懷以好意。她容貌俊俏,態度熱情,頭腦也似不笨,而且講話像朗誦詩歌的標題。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理由不可以對她懷有好意。

女孩按下複印鍵,將電腦顯示屏上的內容打印下來遞給我,說:

“請從這9冊中挑選。”

1、《哺乳類概論》

2、《圖解哺乳類》

3、《哺乳類的骨骼》

4、《哺乳類動物史》

5、《作為哺乳類的我》

6、《哺乳類的解剖》

7、《哺乳類的腦》

8、《動物骨髂》

9、《談骨骼》

我的借書卡最多可借3冊,我挑選了2、3、8三冊。《作為哺乳類的我》和《談骨骼》等估計也很有趣,但同眼下的問題似無直接關係,留待日後再借不遲。

“十分抱歉,《圖解哺乳類》禁止帶出,不能外借。”女孩邊說邊用圓珠筆搔太陽穴。

“喂喂,”我說,“此書事關重大,就請借我一天好嗎?保證明天上午歸還,不會給你添麻煩。”

“可圖解係列受人歡迎,再說事情一旦暴露,上邊的人肯定狠狠訓我。”

“隻一天,沒那麼快暴露。”

女孩左右為難,躊躇了好一會,她把舌尖貼在下齒內側,舌尖粉紅,極為動人。

“OK,就借你一次,下不為例。明天上午9點半前務必帶來!”

“謝謝。”

“不客氣。”她說。

“我想作為私人對你表示一點謝意,你喜歡什麼?”

“對麵有‘三十一種冰淇淋’,能買來一支?雙頭圓筒形,下邊是意大利奶酪,上邊是咖啡——可記得住?”

“雙頭圓筒形,上邊是咖啡,下邊是意大利奶酪。”我確認一遍。

之後,我走出圖書館,朝“三十一種冰淇淋”那裏走去,她則到裏麵為我取書。我買好冰淇淋回來時,女孩尚未轉出,我隻得手拿冰淇淋在桌前乖乖等候。不巧的是,凳子上正有幾個看報紙的老人,好奇地輪番看著我的臉和我手上的冰淇淋。好在冰淇淋十分堅挺,不至於馬上溶化。問題是不吃冰淇淋而僅僅拿著不動,看起來未免如一尊銅像,令人心裏格外不是滋味。

桌麵上她已開讀的袖珍書活像一隻熟睡的小兔趴著。書是H·G·威爾斯的傳記《時間旅人》下冊。看來不是圖書館的,是她自己的書。書旁排列著三支削得整整齊齊的鉛筆。此外還散放著七八個回形針。為什麼到處都有回形針呢?實在不得其解。

或許是某種緣故致使回形針滿世界流行。也可能純屬偶然,而自己卻過於耿耿於懷。不過,我總覺得這有欠自然,有些不合常理:這回形針簡直就像早有預謀似的,散落在我所到之處的最顯眼位置。是有什麼碰上了我頭腦中的弦。近來碰上那根弦的東西實在太多——野獸頭骨、回形針,不一而足。其中似乎有某種關聯。但若回野獸頭骨同回形針之間有何關聯性,卻又渾然不覺。

一會,長發女孩捧著三本書轉來。她把書遞給我,反過來從我手中接過冰淇淋。為了不使外人瞧見,在櫃台裏麵低頭吃著。從上麵俯視,其脖頸一覽無餘,十分好看。

“太謝謝了。”

“該謝你才是。”我說,“對了,這回形針是幹什麼用的?”

“回形針?”她唱歌似的重複道,“回形針就是固定紙張用的呀,你不知道?哪裏都有,誰都在用。”

確係如此。我道過謝,夾起書走到圖書館外麵。回形針哪裏都有,花一千元足可買到一輩子的用量。我跨進文具店,買了一千元的回形針,返回住處。

一進房間我就把食品收入電冰箱。肉和魚用保鮮紙嚴實包好,該冷凍的送進去冷凍。麵包和咖啡豆也冷凍起來。豆腐放進充水的大碗。啤酒也放進電冰箱,蔬菜把舊的擺在前麵。西服掛在立櫃裏,洗潔粉擺在廚房木架上麵。最後,把回形針撒在電視機上的頭骨旁邊。奇妙的搭配。奇妙得猶如羽絨枕和攪冰勺、墨水瓶和萵苣一類組合。我走上陽台,從遠一點的地方望了望,得到的仍是同樣印象,找不見任何共通點。然而,應該在某處有著我所不知道或想不起來的秘密通道相連。

我坐在床沿,久久地盯視電視機。但什麼都無從想起,惟覺時間倏忽逝去。一輛救護車和一輛右翼宣傳車從附近駛過。我很想唱威士忌。但還是忍了。眼下必須開動完全清醒的頭腦。不一會,右翼宣傳車又轉回原路,大概跑錯路了。這一帶的路彎彎曲曲,不易辨認。

我泄氣地站起身,坐在廚房桌前翻了翻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我決定首先查閱食草性中型哺乳動物的種類,再逐一確認其骨骼。食草性哺乳動物的數量之多遠遠出乎我的預料。光是鹿就不下幾十種。

我從電視機上麵拿來那塊頭骨,置於餐桌麵,對照書上的每一幅畫加以比較。花了1小時20分鍾,對照看了93種動物的頭蓋骨,但沒有任何一種同桌麵上的相吻合。在這方麵我也陷入了困境。我合上三本書,疊放在桌麵,揚起雙臂伸個懶腰,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