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索性歪倒在床,看約翰·福特的錄像帶《安靜的男子》。正看著,門鈴響了。透過門上的貓兒眼一瞧,見外麵站著一個身穿東京煤氣公司製服的中年男子,我打開門(沒解防盜鏈),問有何事。
“煤氣定期檢查,看有無泄漏。”男子道。
“等等。”我應了一聲,返回臥室把桌上的小刀揣入褲袋,這才打開門。定期檢查煤氣的人上個月剛剛來過。此人的神態總有些不大自然。
但我故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繼續看《安靜的男子》。那男子先用血壓計樣的儀器測試一下衛生間裏的煤氣,之後拐進廚房。廚房餐桌上依然擺著那塊骨頭。我開大電視音量,躡手躡腳走到廚房門口一看,不出所料,男子正要把頭骨塞進黑塑料包。我打開刀刃,飛身躍入廚房,繞到男子後麵一把掐住他脖子,把刀刃對準其鼻下。男子趕緊把塑料包扔在桌上。
“沒別的意思。”男子聲音顫抖地辯解,“一看就恨不能馬上搞到手,就裝到包裏去了。純屬心血來潮。請饒了我吧!”
“不饒!”我說。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個煤氣檢測員看見人家廚房餐桌上的動物骨頭就心血來潮得想據為己有。“要是不從實招來,看我割斷你的喉嚨。”在我聽來,這話無疑是百分之百的謊言,但男子卻無此感覺。
“對不起,我老實交待,請高抬責手。”男子說,“其實是有人告訴我偷來這東西可以得到一大筆錢。當時我正走路,突然貼上來兩條漢子,問我想不想打工,隨手給了我5萬元。又說如果偷成功再給5萬。作為我也不想幹這勾當,但見其中一個長得牛高馬大,若說個‘不字’難保不倒大黴,所以才無可奈何地幹了。求你別殺死我,我有兩個上高中的女兒。”
“兩個都上高中?”我覺得不大對頭,問道。
“是的,一年級和三年級。”
“噢,哪所高中?”
“大的在都立誌村高中,小的在四穀雙葉。”男子回答。
搭配倒不自然,但惟其如此,才有真實性。於是我決定相信男子的話。
為慎重起見,我依然把刀刃貼著他的脖頸,從其褲後口袋裏掏出錢夾看裏麵裝的什麼:現金6萬7千元,其中5萬元是頂呱呱的新鈔;此外有東京煤氣公司的職員證和全家彩照。彩照上兩個女兒穿的都是新年盛裝,長相都不算特別漂亮,而且個頭不相上下,分不清哪個在誌村哪個在雙葉。還有巢鴨至倍濃町區間的電車月票。由此看來,此人不像為非作歹之徒,便收起刀,將他放開。
“可以走了。”我把錢夾還給他。
“謝謝!”男子說,“可往下怎麼辦呢?拿了人家錢卻空手而歸。”
我說我也不知怎麼辦。符號士們——想必對方是符號士——往往隨機應變地采取荒唐行動,他們故意如此,以免被人摸出其行動規律。他們或許用小刀剜去這男子的雙眼,也可能再犒勞5萬元。天曉得他們的鬼把戲!
“一個長得牛高馬大對吧?”我問。
“對對,體格十分了得,另一個瘦瘦小小,個頭頂多1米50。小個子穿著倒像模像樣。不過哪個一看都不地道。”
我指點他如何從停車場走往後門。公寓後門連接的是條狹窄的胡同,從外麵很難發現。弄得好,有可能瞞過那兩人直接回家。
“真是太感謝了。”男子得救似的說,“請別把此事告訴公司好麼?”
我告訴他絕不聲張就是。說罷放他出門,扣好鎖,加上鐵鏈,然後坐在廚房椅子上,把收回刀刃的小刀放在桌麵,從塑料包取出頭骨。有一點顯而易見:符號士們正在對這頭骨虎視眈眈。這就是說,頭骨對他們具有非同小可的意義。
眼下,我同他們處於僵持階段。我擁有頭骨卻不知其含義,他們知其含義——或猜其大概——卻不擁有頭骨。勢均力敵,彼此彼此。我現在可以選擇兩種行動。一是同“組織”取得聯係,說明情況,請其保護我不受符號士威脅或將頭骨轉移到其他地方;二是同那個胖女郎取得聯係,求她解釋頭骨的含義。但我不大情願現在就把“組織”拖入同一境地,如若那樣,我很可能受到惱人的盤問。我實在不善於應付龐大的組織。那裏刻板守舊,蠢貨甚多,格外讓人費時費力。
同胖女郎聯係實際上也難以辦到。我不知道她事務所的電話號碼。直接去辦公樓倒不失為一策,問題是現在出門有危險,況且那辦公樓戒備森嚴,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不可能輕易讓我進去。
終歸,我決定不采取任何行動。
我拿起不鏽鋼火筷,再次輕輕叩擊頭骨的頂部。“咕”,聲音一如前次。且透出一絲淒楚意味,宛如一頭叫不出名字的動物的悲鳴。何以發出如此奇妙的聲響呢?我將頭骨拿在手上細細觀察,並再一次用火筷輕敲,結果還是那聲“咕”。細看之下,聲音似乎發自頭骨的某個部位。
一連敲了幾次,終於找出其準確位置——那“咕”的一聲,原來是從頭骨前額那個直徑約兩厘米的淺坑中傳出的。我用指肚往坑內輕輕一摸,覺得多少有點粗糙,不同於普通骨頭,好像被人強行擰掉什麼之後形成的。什麼呢?譬如角……
角?
果真是角,那麼我手中的便是獨角獸的頭骨。我重新翻開《圖解哺乳類》,試圖找出一角僅存的哺乳動物。然而一無所獲。惟有犀牛勉強類似,但從大小和形狀來看,不可能是犀牛頭骨。
無奈,我隻好從電冰箱拿出冰塊,對在國產O牌威士忌裏喝著。天已暮色沉沉,喝酒似也未嚐不可。接著,又吃了盒龍須菜罐頭。我最喜歡白色龍須菜,很快一掃而光。又把熏牡蠣夾在麵包裏吃了。最後喝了第二杯威士忌。
我決定姑且把這頭骨的昔日持有者視為獨角獸。否則事情很難進展。
我得到了獨角獸頭骨
我心裏暗暗叫苦。為什麼屢屢發生此等莫名其妙的事呢?我難道做了什麼壞事不成?自己不過是個極為講究現實而獨善其身的計算士而已。既無甚狼子野心,又不貪得無厭。既無妻室,又沒有朋友沒有戀人。我隻是想攢錢,多多益善,等從計算士任上退下之後學學大提琴或希臘語,悠哉遊哉地打發餘生。而眼下偏偏同獨角獸和聲音消除之類不倫不類的東西糾纏不清,這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喝幹第二杯加冰威士忌,我走進臥室翻閱電話號碼簿,給圖書館打電話,說要找參考文獻室負責借閱的人。10秒鍾後,那個長頭發女孩出來接起。
“《圖解哺乳類》。”我說。
“謝謝你的冰淇淋。”女孩道。
“不用謝。”我說,“對了,現有一事相求,可以麼?”
“相求?”她反問,“那要看求的是哪一類事。”
“求你查閱一下獨角獸。”
“獨角獸?”她重複一遍。
“求不得的?”
沉默持續片刻。估計她在咬著下唇沉思。
“查獨角獸的什麼呢?”
“全部。”
“跟你說,現在已經4點50了,閉館前忙得團團轉,哪裏查得過來。為什麼不能明天一開館就來?獨角獸也好,三角獸也好,明天來隨便你怎麼查,是吧?”
“十萬火急,事關重大。”
“呃——重大到什麼地步?”
“涉及進化。”我說。
“進化?”女孩複述一次,聽起來畢竟不無吃驚。我猜測在她眼裏,我恐怕不是純粹的狂人便是發狂的純粹人。但願她選擇後者,那樣,或許多少可以對我懷有富於人情味的興趣。猶如無聲鍾擺的沉默又持續了一會。
“進化?你指的是長達幾萬年的那種進化吧?我是不大明白,不過那玩藝兒果真急得刻不容緩?連一天都等不得的?”
“進化既有長達數萬年的進化,又有隻需3小時的進化,很難在電話中三言兩語解釋清楚。希望你相信:這的確事關重大,關係到人類新的進化!”
“就像《2001年太空旅行》那樣?”
“一點不錯。”我說。《2001年太空旅行》我已在錄像機中看了好多次。
“噯,你可知道我是怎麼看待你的?”
“或是品質好的神經病或是品質壞的神經病,究竟算哪個你恐怕還在猶豫不決吧?我是有這個感覺。”
“基本正確。”
“從自己口中說出是不大好——其實我人品沒那麼糟糕。”我說,“說實話,我甚至算不上神經病。我固然多少偏激多少固執多少過於自信,但並非神經病。這以前被人討厭倒有可能,但從未給人說成神經病。”
“或許。”她說,“不管怎樣,說起話來還算條理清晰。人看上去也不那麼壞,再說又吃了你的冰淇淋。也罷,今天6點半在圖書館附近的酒吧裏見麵好了,在那裏把書交給你。這樣可以吧?”
“可問題沒那麼簡單。一句話,事情複雜得很,現在沒辦法離家走開。實在抱歉。”
“那麼就是說,”女孩用指尖通通叩擊前齒,至少聲音如此。“你是要求我把書送你家裏去囉?叫人難以理解。”
“坦率說來有這個意思。”我說,“當然不是要求,是請求。”
“利用人家的好意?”
“是的。”我說,“事情的確千頭萬緒。”
長久沉默。但我知道這並非消音造成的——通知閉館的《安尼·羅莉》旋律正在圖書館內回蕩——是女孩在沉默。
“我在圖書館工作了5年,很少碰見像你這樣厚臉皮的人。”她說,“居然叫人把書送上門去,何況才一麵之交。你不覺得自己夠厚臉皮?”
“的確覺得,但現在束手無策,走投無路。總之隻能利用你的好意。”
“好了好了,”女孩說,“把去你家的路線告訴我可以吧?”
我一陣欣喜,趕緊把路線告訴給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