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獨角還有一個弱點——很難用力。這點隻要比較一下前齒和後齒就不難理解。後齒比前齒容易用力,是吧?這就是前麵所說的力量平衡問題。末端重,越往那裏用力整體就越穩定。怎麼樣?這回該明白獨角獸是相當嚴重的殘次商品了吧?”
“明明白白。”我說,“你解釋得非常妙。”
她莞爾一笑,手指摸著我的胸口。“不過,不僅僅如此。從理論上考慮,獨角獸免於滅絕的可能性隻有一種。這是至為重要之點。可猜得出來?”
我雙手在胸口合攏,沉思了一兩分鍾。結論隻有一個。
“沒有天敵。”我說。
“正確。”說著,她吻了一下我的唇。“那麼你假設一種沒有天敵的狀況。”
“首先要將活動場所隔絕開來,以防其他動物侵入。”我說,“譬如該地塊像柯南道爾《失去的世界》裏那樣高高隆起,或深深下陷,或者如外圍山那樣用高牆團團圍起。”
“妙!”她用食指在我心口窩砰砰敲著說道,“還真有在這種狀況下發現獨角獸頭骨的記載。”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不知不覺之間,談話正向核心逼近。
“是1917年在俄國戰線發現的,1917年9月。”
“十月革命的前一月。第一次世界大戰。克倫斯基內閣。”我說,“布爾什維克起義前夕。”
“在烏克蘭戰線,一個俄軍士兵挖戰壕時發現的。他以為不過是牛或大鹿的骨頭,隨便扔在一邊。事情如果到此為止,那頭骨也就被埋葬在曆史的萬丈深淵之中。但碰巧指揮該部隊的大尉原來是彼得格勒大學的生物學研究生,於是他把頭骨帶回營房仔細察看。他發現這是一種迄今為止從未見過的動物頭骨,便馬上同彼得格勒大學的生物學主任教授聯係,等待調查人員的到來。但沒有人來。這也難怪,當時的俄國已極度混亂,連糧食、彈藥和藥品都難以保證運到前線,而且到處爆發抗議活動,學校調查隊根本到不了前線。退一步說,即使到達前線,我想他們也幾乎沒時間進行現場勘查。因為俄軍節節清退,前線連連後撤,那個地方早已被德軍占領。”
“大尉怎麼樣了?”
“那年11月,他被吊死在電線杆上。從烏克蘭到莫斯科電線杆齊刷刷一根連著一根,資產階級出身的軍官大多被吊在了上麵。盡管他本人不過是絲毫沒有政治性的生物學專業的一個普通學生。”
我眼前浮現出俄羅斯平原上一字排開的電線杆分別吊著一個個軍官的情景。
“不過他在布爾什維克即將掌握軍隊實權之前,已把頭骨交給一個將被轉移到後方的可以信賴的傷員。他跟傷員講定:如果能把頭骨送交給彼得格勒大學的某某教授,會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酬金。但傷員得以從軍醫院出來帶著頭骨找到彼得格勒大學,已是轉年2月的事了。當時大學已暫時關閉。學生們整天忙於革命,教授們大多被流放或逃亡,根本談不上辦大學。無奈,為日後換錢起見,他把頭骨連同包裝箱托付給在彼得格勒開馬具店的堂兄保管,自己從彼得格勒返回300公裏開外的故鄉。但不知什麼緣故,此人再未去彼得格勒,以至頭骨被長期遺忘在馬具店的倉庫裏默默長眠。
“頭骨再次得見天日已經到了1935年。彼得格勒更名為列寧格勒。列寧去世,托洛茨基被流放,斯大林掌權。列寧格勒已幾乎沒有人坐什麼馬車,馬具店老板把店賣掉一半,用剩下的部分開了一間賣曲棍球用品的小店。”
“曲棍球?”我問,“30年代的蘇聯會流行曲棍球?”
“不知道,這裏是這麼寫的。不過列寧格勒在革命後也是比較時髦的地方,曲棍球之類人們還是打的吧?”
“也許。”
“反正清理倉庫時,他發現了1918年堂弟留下的箱子。打開一看,見最上麵有一封寫給彼得格勒大學某某教授的信,信上寫道由某某人捎去此物,望付給相應的報酬。不用說,馬具店老板把箱子帶去大學——就是現在的列寧格勒大學——求見那位教授。但教授因是猶太人,在托洛茨基倒台時被一起送去了西伯利亞。這麼著,馬具店老板失去了可望領取酬金的對象,但即使將這塊莫名其妙的動物頭骨珍藏一輩子也得不到一分一文。於是找到另一位生物學教授,講了事情的原委,領了一點少得可憐的酬金,把頭骨放在學校回來了。”
“不管怎樣,經過18年頭骨總算來到了大學。”我說。
“再說,”她接著道,“那位教授把頭骨上上下下細細察看一番,結果得出的結論同年輕大尉18年前的看法完全一致——這頭骨同現存的任何動物頭骨都不相符,同可以設想一度存在過的任何動物頭骨也不一樣。頭骨的形狀最接近鹿,從顎的形態可以推斷為食草性有蹄類,而雙頰較之鹿則多少有些鼓脹。但與鹿差別最大的地方,主要在於額正中有一隻獨角。一句話,是獨角獸。”
“長角來著?頭骨上?”
“嗯,是的,是長角,當然不是完整無缺的角,隻是角的殘餘。角在長約3厘米的地方利利索索地折斷了。但從所剩部分推測,角大概長20厘米左右,直線形,同羚羊角很相似。基部的直徑嘛,呃——約2厘米。”
“2厘米!”我重複一遍。我從老人那裏得到的頭骨上的小坑,直徑也恰恰是2厘米。
“彼洛夫教授——那位教授的名字——領著幾名助手和研究生趕到烏克蘭,在年輕大尉的部隊曾挖戰壕的一帶做了一個月的現場調查。遺憾的是未能找見相同的頭骨。但在這個地方澄清了很多令人深感興趣的事實。此地一般被稱為伏爾塔費高地,狀如小山,在多為一馬平川的烏克蘭西部,便成了為數不多的天然軍事要塞。因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軍和奧地利軍隊同俄軍在這裏反複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戰。第二次大戰中又遭到了兩方麵軍隊的炮擊,致使高地幾乎變得麵目全非。這當然是那以後的事了——當時伏爾塔費高地引起彼洛夫教授興趣的,是從高地發掘出的各種動物骨骼同那一帶動物的分布情況有相當明顯的區別。所以他做了這樣的假設:在古代,該高地並非呈台地形,而是像外圍山一樣,其中存在過特殊的生命體係。也就是你說的‘失去的世界’。”
“外圍山?”
“嗯,就是外圍著懸崖峭壁的圓形高地。經過數萬年歲月,峭壁逐漸塌落,成為極其常見的坡勢徐緩的山丘,而作為進化落伍者的獨角獸便在沒有天敵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棲息在山丘中間。高地有豐富的泉水,土質也肥沃,在理論上這一設想是成立的。因此教授列舉了共計63項涉及動植物和地質學上的例證,附以獨角獸頭骨,以《伏爾塔茨高地生命體係的考察》為題向蘇聯科學院提交論文。這是1936年8月的事情。”
“評價大概不會好吧?”我問。
“是啊,人們幾乎不屑一顧。更倒黴的是,當時莫斯科大學和列寧格勒大學之間正圍繞科學院領導權爭執不下,列寧格勒方麵形勢相當不妙,結果這種‘非辨證法式’的研究徹底坐了冷板凳。不過對於獨角獸的存在卻是任何人都不能無視的。畢竟這東西不同於假設,而作為實實在在的實物擺在那裏。於是幾個專家花了一年時間對這頭骨進行了考證。他們也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頭骨並非贗品,的的確確是獨角動物的頭骨。最後,科學院委員會認為它不外乎是同進化無緣的畸形鹿頭骨、不具有作為科研對象的價值,退還給了列寧格勒大學的彼洛夫教授,再無下文。
“彼洛夫教授那以後也始終懷有希望,等待時來運轉,以便自己的研究成果獲得承認。可惜隨著1940年蘇德戰爭的爆發,這一希望化為泡影,教授亦於1943年在失意中去世。頭骨也在1941年列寧格勒攻防戰的白熱化階段下落不明。因為列寧格勒大學在德軍炮擊和蘇軍的彈雨之下淪為一片廢墟,更何況頭骨!就是這樣,足以證明獨角獸存在的惟一證據杳無蹤影了。”
“就是說完全成了一團迷霧?”
“除了照片。”
“照片?”我問。
“照片,頭骨照片。彼洛夫教授攝了近百張照片。一部分躲過戰火,今天仍保存在列寧格勒大學資料館裏。”
我從她手中接過書,眼睛盯在她指的照片上。照片相當模糊,但大致輪廓還看得出。頭骨放在鋪著白布的桌麵上,旁邊擺著一塊手表以示其大小。額正中畫有一個白圈,標明角的位置。不錯,的確和我從老人處得到的頭骨同種同類。除了角的根部殘存與否之外,其他一切看上去都毫無二致。我目光落在電視機上的頭骨上。它被T恤包得嚴嚴實實,從遠處看去活像一隻熟睡的懶貓。我頗費躊躇,不知該不該把自己有塊如此頭骨的事告訴她,終歸還是決定不告訴。所謂秘密,正因為了解它的人少才成其為秘密。
“頭骨真的在戰爭中毀掉了?”
“呃,實情如何呢?”她邊用小指尖擺弄額前的頭發邊說,“按書上的說法,列寧格勒戰役異常慘烈,就像用壓路機把大街小巷統統依序碾過一遍,而大學又是其中損失最重的地方,因此恐怕還是認為頭骨被毀掉較為穩妥。當然,彼洛夫教授在戰鬥打響之前把它偷偷拿出藏在哪裏也是可能的,或者德軍作為戰利品帶往某處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樣,後來再無人目睹過那塊頭骨。”
我再次看了看那幅照片,而後砰的一聲合上書,放在枕邊。我開始沉思,現在我手上的頭骨果真就是保存在列寧格勒大學的那塊呢,還是在其他地方發掘出的另外一塊獨角獸頭骨呢?最簡單的辦法是直接詢問老人——你是在哪裏搞到這塊頭骨的?為什麼贈給我?反正送交模糊完畢的數據時要再見老人一次,屆時詢問即可。眼下冥思苦索也無濟於事。
我眼望天花板,怔怔地想著。正想之間,女孩把頭放在我胸口,身體緊緊從旁貼來。我伸手抱過她。隨著獨角獸問題告一段落,心情多少暢快了,但陽物仍毫無起色。好在起也罷不起也罷看樣子她並不介意,隻管用指尖在我肚皮上窸窸窣窣地畫著莫名其妙的圖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