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冷酷仙境指甲刀奶油調味醬鐵花瓶(2 / 3)

“請稍候。”男侍說。

“飯後要葡萄汁、檸檬酥和蒸餾咖啡。”她加上一句。

“我也是。”我說。

男侍花了好些時間才寫好菜單。他離開後,女孩粲然一笑,看著我的臉。

“不至於為配合我才點那麼多東西吧?”

“真的是餓了。”我說,“好久都沒餓到這個程度。”

“妙極!”她說,“我不相信飯量小的人,總懷疑那種人在別的地方補充給養。你說是不?”

“不大明白。”我說。是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是你的口頭禪,肯定。”

“或許。”

“或許也是口頭禪。”

我無話可說,默默點頭。

“為什麼?因為所有思想都飄忽不定?”

不大明白,或許——我正在頭腦中竊竊私語,男侍走來以禦用接骨醫為皇太子校正脫臼的姿勢,畢恭畢敬地拔下葡萄酒瓶軟木塞,斟入杯中。

“‘怪不得我’這句話是《局外人》主人公的口頭禪吧,大概。那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呃——”

“姆魯鬆。”我說。

“對,是姆魯鬆。”她重複道,“高中時代讀過。如今的高中生卻根本不讀什麼《局外人》。近來圖書館做過調查。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

“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算不得很了不起的作家,又落後於時代。”

“或許。”我說,“可我喜歡,福樓拜和哈代也蠻不錯。”

“新的不看?”

“毛姆有時讀一下。”

“毛姆算新作家?這麼以為的人如今沒幾個。”她斜拿著葡萄酒杯說,“就跟投幣式自動唱機裏不放格德曼的唱片一樣。”

“不過挺有意思的。《刮須刀》我讀了三遍。雖說不很出色,但讀得下去,比相反的好得多。”

“唔——”她顯得有些費解,“也罷。這件橙色襯衫你穿倒很適合。”

“多謝。”我說,“你這連衣裙也無與倫比。”

“太謝謝了。”

她穿一件深藍色天鵝絨連衣裙,領口鑲條細細的白邊,脖子戴兩條銀項鏈。

“接到你電話後回家換的。家離單位近也真是便利。”

“有道理。”我說。是有道理。

冷盤上來不止一個,我們便悶頭吃了一會。味道清淡質樸,材料也夠新鮮。牡蠣像剛從海底撈出一般縮成一團,帶有其賴以生息的大海的氣息。

“對了,獨角獸的事進行得可順利?”她邊用叉子從殼裏剝牡蠣邊問。

“一般。”我用餐巾擦去口角沾的墨魚汁。“基本告一段落。”

“獨角獸在哪裏來著?”

“在這裏。”說著,我用指尖戳了下自己的頭,“獨角獸在我腦袋裏,一大群哩。”

“象征性的?”

“不,不是,幾乎沒有象征性意義。而是實實在在地存在於我的意識中。一個人替我發現的。”

“這倒像很有趣。想多聽聽,說呀!”

“不怎麼有趣的。”說著,我把茄子盤推給她,她則把公魚盤轉過來。

“但我想聽,非常想。”

“事情是這樣的:每人意識底部都有個本人感覺不到的類似核的東西。就我來說,那是座鎮了。鎮上有一條河,四周圍著高高的磚牆。鎮上的居民不能外出,能外出的隻有獨角獸。獨角獸像吸水紙一樣把人們的自我和自私吸光帶往鎮外。所以鎮上既無自我又無自私。我便住在這樣的鎮上。其實我並沒有親眼看過,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極有獨創性。”她說。

向她說明完後,我才發覺老人一句也未提及河流。看來我正在被一步步拽往那個世界。

“這可不是我故意捏造出來的。”我說。

“即便不是故意,捏造的也是你吧?”

“那倒是。”

“這公魚不錯吧?”

“不錯。”

“不過,你不覺得這同我為你讀的那段俄國獨角獸的故事有些相似?”女孩邊用刀切茄子邊說,“烏克蘭獨角獸也是在四麵都是絕壁的共同體中生息來著。”

“相似。”

“說不定有某種共同點。”

“是的。”說著,我把手插進衣袋,“有禮物送你。”

“我頂喜歡禮物的。”

我從衣袋掏出指甲刀遞給她。她從皮套中取出,驚奇地看著:

“什麼,這是?”

“我來試試。”我從她手裏接過指甲刀,“看好!這是一,這是二,這是三。”

“指甲刀?”

“對。旅行時方便。恢複原狀時把順序顛倒過來即可。喏!”

我將指甲刀重新變回金屬片,還給她。她自已組合成指甲刀,又還原回去。

“有意思,多謝多謝。”她說,“你經常送女孩指甲刀不成?”

“哪裏,送指甲刀是頭一回,剛才在五金店裏想買樣東西,就買了它。雕刻刀太大。”

“指甲刀可以,謝謝。這玩藝兒很容易丟到什麼地方,得時時塞在挎包的小兜裏才行。”

她把指甲刀裝回皮套,藏進挎包。

冷盤撤掉後,麵條端了上來。強烈的饑餓感仍在持續發展。六個冷盤幾乎未在我體內空洞留下任何痕跡。我在較短時間裏將相當多的通心粉送入胃袋,又把魚醬通心麵吞了一半。吃掉這許多之後,一團漆黑中才好像現出一線燈光。

吃罷麵食等鱸魚端來之間,我們接著喝葡萄酒。

“對了,”女孩嘴唇貼在酒杯上說道。她的語聲因而聽起來格外甕聲甕氣,仿佛憋在杯中,“你那被破壞的房間,破壞時用的是某種特殊機器吧?還是很多人一哄而上搞的?”

“沒用機器。一個人幹的。”我說。

“那人怕是健壯得可以。”

“不知疲勞為何物。”

“你認識的人?”

“頭一次見。”

“哪怕在房間裏打橄欖球,也不至於弄得那麼狼狽。”

“想必。”

“莫不是和獨角獸有關?”她問。

“有可能。”

“解決了?”

“沒有,至少他們沒有解決。”

“你解決了?”

“可以說解決,也可以說沒解決。”我說,“因為別無選擇所以可以說解決;因為並非自己選擇的所以可以說沒解決。在這一事件上,我的主體性從一開始便沒被人放在眼裏,就像孤零零一個人加入海驢水球隊。”

“於是從明天開始出門遠去?”

“算是吧。”

“肯定卷進複雜事件裏了吧?”

“太複雜了,我根本摸不著頭腦。世界一天比一天複雜:什麼核什麼社會主義陣營的分裂什麼電腦進化什麼人工授精什麼間諜衛星什麼人工心髒什麼腦白質切除手術……就連汽車儀表板變成什麼樣子都不得而知。就我而言,簡單說來是被卷入了一場情報大戰。總之就是電腦具有自我之前的過渡。權宜之計!”

“電腦遲早會有自我?”

“有可能。”我說,“那樣一來,電腕就可以自行組合數據自行計算,誰也偷不去。”

男侍走來,在我們麵前放下鱸魚和米飯。

“我不大理解。”她邊說邊用魚刀切魚,“因為圖書館這地方十分風平浪靜。有很多很多書,人們都來閱讀,如此而已。情報向所有人公開,誰也不爭不搶。”

“我也在圖書館工作就好了。”我說。實際也本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