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冷酷仙境指甲刀奶油調味醬鐵花瓶(3 / 3)

我們吃掉鱸魚,飯也吃得一粒不剩,饑餓感空洞終於得以見底。

“鱸魚真香!”她心滿意足地說。

“奶油調味醬在做法上是有訣竅的。”我說,“把青蔥切得細細的,和奶油拌在一起,再小心翼翼地燒好。燒時稍一疏忽味道就報銷了。”

“喜歡燒菜?”

“自十九世紀以來,燒菜這東西幾乎沒有進化。至少美味佳肴的做法是這樣。材料的鮮度、工序、味道、美感,這些永不進化。”

“這檸檬酥很好吃,”她說,“還能吃?”

“沒問題!”若是檸檬酥,吃5個都不在話下。

我喝了葡萄汁,吃了檸檬酥,喝了蒸餾咖啡。檸檬酥確實可口。飯後甜品這東西必須這樣才行。蒸餾咖啡口感甚是厚潤,仿佛可以盛在手心。

我們剛把所有的東西一古腦兒投入各自巨大的空洞,領班廚師前來致意。我們告訴他非常滿意。

“承蒙吃這麼多,作為我們也算做得值得。”廚師說道,“即使意大利,能吃這許多的也沒有幾位。”

“謝謝。”我說。

領班廚師回製作間後,我們叫來男侍,各要一杯蒸餾咖啡。

“食量上能同我分庭抗禮而又泰然自若的人你是第一個。”女孩說。

“還能吃哩。”

“我家有冷凍比薩餅和一瓶帝王牌威士忌。”

“不壞。”我應道。

她的家果然離圖書館很近,房子是小型商品住宅,獨門獨院。大門像模像樣,還有塊足可供一人睡覺那麼大的院子。院裏看樣子幾乎見不到陽光,但一角仍好端端長著一棵杜鵑,一直長到二樓。

“房子是結婚時買的。”她說,“分期付款,用丈夫的生命保險金支付。本打算要個孩子,一個人住太大了。”

“也許。”我坐在沙發上打量房間,她從電冰箱裏拿出餅放進電烤箱。然後把帝王酒和杯子、冰塊放在客廳茶幾上。我打開組合音響機,按下盒式磁帶放唱鍵。我隨意挑選的磁帶裏有傑克·馬柯夫、邁爾斯·戴維斯和維頓·凱萊等人的音樂。餅烤好之前,我一個人邊喝威士忌邊聽《後衛隊員》和《有裝飾的四輪馬車》。她則為自己打開葡葡酒。

“喜歡舊爵士樂?”她問,

“上高中時專門蹲酒吧聽這玩藝兒來著。”

“不聽新的?”

“從《警察》到嘭嚓嚓,什麼都聽。人家讓我聽的。”

“自己不大聽?”

“沒必要。”我說。

“他——去世的丈夫——也總是聽過去的音樂。”

“像我。”

“是啊,確有點像。是在公共汽車裏給人打死的,用鐵花瓶。”

“因為什麼?”

“在車上看了一眼使發膠的小夥子,對方手拿鐵花瓶劈頭就打。”

“小夥子幹嗎拿什麼鐵花瓶?”

“不知道。”她說,“想不出來。”

我也想不出來。

“居然被人打死在公共汽車上,你不認為死得太慘了?”

“的確,是夠可憐的。”我表示讚同。

餅烤好後,我們各吃一半,並坐在沙發上喝酒。

“想看獨角獸頭骨?”我試著問。

“嗯,想看。”她說,“真帶來了?”

“複製的,不是真品。”

“那也想看。”

我走到外麵停車處,從車後座取回旅行包。10月初平和的夜晚,令人心曠神怡。原來布滿天空的雲斷斷續續地散開,從中透出近乎圓滿的月。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我折回沙發,拉開旅行包,取出用浴巾纏著的頭骨,遞給她。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麵,仔仔細細地觀察頭骨。

“不簡單!”

“頭骨專家做的。”我喝著威士忌說。

“簡直真的一樣。”

我止住磁帶,從包裏掏出那雙火筷敲了敲頭骨,“咕——”聲音一如上次,幹巴巴的。

“怎麼?”

“頭骨的聲音各不相同。”我說,“頭骨專家能夠從聲音中讀解出各種各樣的記憶。”

“妙!”說著,女孩自己也用火筷敲了下頭骨,“不像複製品。”

“一個相當執著的怪人製作的嘛。”

“我丈夫的頭蓋骨完全碎了,聲音肯定發不準確。”

“難說,不好估計。”

她把頭骨放在桌上,舉杯喝葡萄酒。我們在沙發上肩靠肩幹杯,眼望著頭骨,血肉盡失的獨角獸頭骨,看上去既像朝我們發笑,又似乎正在盡情地大口吸氣。

“放支音樂!”她說。

我從磁帶堆裏抽出一盒大致合適的,塞進音響,按下鍵,返回沙發。

“這兒可以麼?要不然上二樓?”她問。

“這裏可以。”

擴音器中流出帕頓的《故鄉行》。時間似乎流往錯誤的方向。不過錯對都無所謂了,隻管流往它喜歡的方向就是。女孩拉合臨院窗口的花邊窗簾,關掉室內電燈,在月光中脫衣服。她摘掉項鏈,取下手鐲式手表,脫去天鵝絨連衣裙。我也取下手表扔到沙發背後。隨即脫上衣,解領帶,喝幹杯底剩的威士忌。

當她把長筒襪褲卷成一團脫光時,音樂正換成查爾斯的《佐治亞州,我的故鄉》。我閉起眼睛,兩腳搭在茶幾上,像攪拌酒杯裏的冰塊似的攪拌腦袋裏的時間。恍惚所有事情都同時發生在遙遠的往昔,隻有脫的衣服、背景音樂和獨白有一點點變化。而這種變化並無什麼了不得的意義。飛速旋轉幾圈,又跑回原處。恰如騎著旋轉木馬賽跑。誰也超不過誰,誰也不會被超過,終點隻此一處。

“好像一切都發生在過去。”我閉著眼睛說。

“當然,”說著,她從我手中拿下酒杯,像剝豇豆筋那樣一個個慢慢解開襯衫扣。

“何以見得?”

“因為知道。”言畢,一口吻在我赤裸的前胸,長長的頭發落在我的腹部。“統統都是過去一起發生的。不過來回兜圈子而已,對吧?”

我依然閉目合眼,把身體交給她的嘴唇和頭發,品味其感觸。我想鱸魚,想指甲刀,想洗衣店門前長凳上的蝸牛。世界充滿數不勝數的暗示。

我睜開眼睛,悄然摟過她,手繞到背後解她的胸罩掛鉤。沒有掛鉤。

“前麵。”她說。

世界的確在進化。

我們衝罷淋浴,一起裹著毛巾被聽克勞斯比的唱片。心情暢快至極。女孩的頭發漾出洗發香波的氣味兒。沙發雖然彈簧稍硬但仍不失上等沙發,乃是做工講究時代的遺物,散發著古時陽光的氣息。確曾存在理應提供這種沙發的美好時代。

“好沙發!”我說。

“又舊又寒傖,本想換掉來著。”

“還是這樣的好。”

“那就不動它。”

我隨著克勞斯比哼唱《少年丹尼》。

“喜歡這首歌?”

“喜歡。”我說,“上小學時一次口琴比賽吹過這首歌,還得獎得了一打鉛筆。過去口琴吹得無懈可擊。”

她笑道:

“人生這東西也真是不可思議啊。”

“不可思議。”

她從頭放《少年丹尼》。我又隨著哼唱一次。唱完第二次,心頭不由一陣悲涼。

“走後能寫信來?”她問。

“能寫。”我說,“如果能從那裏寄信的話。”

女孩和我每人一半喝掉瓶底最後剩的葡萄酒。

“現在幾點?”我問。

“半夜。”她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