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冷酷仙境光內省潔淨(2 / 3)

“剛才還是我的一部分來著,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現在則不然。活像別人的別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怕是交歡的關係吧?”她說,“交歡之後,人往往變得內省。”

“不,不是那麼回事。”我手拿空杯說,“並非變得內省,隻是注目於構成世界的許多瑣碎部件而已。蝸牛、雨簾、五金店的商品陣列——對這類東西十分敏感。”

“不收拾衣服?”

“不必,那樣蠻好,那樣使人坦然。用不著收拾。”

“再講講蝸牛。”

“蝸牛是在洗衣店門前看見的。”我說,“沒想到秋天裏還有蝸牛。”

“蝸牛一年到頭都有的。”

“想必。”

“在歐洲,蝸牛具有神話意味。”她說,“外殼意味黑暗世界,蝸牛從殼中探頭意味陽光普照。所以,人們一看見蝸牛,就本能地想打破外殼使它從裏麵亮相。這事可做過?”

“沒有。”我說,“你懂得的還真不少。”

“在圖書館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我從茶幾拿起那盒七星煙,用啤酒屋的火柴點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藍色長筒襪上壓著我的襯衫袖。天鵝絨連衣裙腰部擰勁似的扭歪著,旁邊薄薄的小背心如垂頭喪氣的旗。項鏈和手表扔在沙發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脫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還像她。也許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還像我。

“幹嗎在圖書館工作?”我問。

“喜歡圖書館。”她回答,“安靜,到處是書,知識成堆。我不願意在銀行或貿易公司工作,也懶得當老師。”

我朝天花板噴出一口煙,注視其行蹤。

“想了解我?”她問,“例如哪裏出生,少女時代如何,讀哪所大學,什麼時候不再是處女等等。”

“不,”我說,“現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點。”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點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說,“每次台風過後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灘,海灘都有許多許多東西。海浪打上來的。好些東西簡直想象不到。從瓶子、拖鞋、帽子、眼鏡盒到桌椅板凳,無所不有。為什麼有這種東西打上來呢?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我喜歡物色這些,來台風是一大樂事。怕是別處海灘扔的東西被卷進海裏,又被浪打上岸來。”

我把煙在煙灰缸裏熄掉,空杯放在茶幾上,繼續道:

“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來的東西全都幹幹淨淨。雖說無一不是沒用的垃圾,但一律潔淨得很。沒有一件髒乎乎的碰不得。海這東西也真是特殊。每當回顧自己過去的生活,總是想起海灘的垃圾。我的生活便總是這樣:把垃圾收集起來,以自己的方式弄幹淨,再扔去其他地方。隻是派不上用場,徒然朽化而已。”

“不過那樣做——就是說弄幹淨——要借助某種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麼用呢?若說形式,蝸牛也同樣具備。而我無非在海灘到處走來走去罷了。那期間發生的各種事固然清楚記得,但也僅限於記得,同現在的我毫不相幹。僅僅記得,如此而已。潔淨,然而無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從沙發站起,走進廚房打開電冰箱,取葡萄酒斟上,連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盤子托來。

“我喜歡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說,“因為浩淨而天用,肯定。”

“但這段時間過得飛快。天一亮,就開始送報送奶,電車也投入運行。”

她滑溜溜地鑽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胸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來的啤酒倒進杯子,拿在手裏打量茶幾上尚未失去光芒的頭骨。頭骨朝茶幾上的啤酒瓶、煙灰缸和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頭靠在我肩上。

“剛才看你從廚房往這邊走來著。”

“怎樣?”

“腿很迷人。”

“中意?”

“非常。”

她把杯放在茶幾上,往我耳下吻了一口。

“嗯,知道麼?”她說,“我,頂頂喜歡別人誇獎。”

隨著天光破曉,頭骨的光像被陽光衝掉慢慢減弱下去,不久變回毫無奇異之處的光滑滑的白骨。我們在沙發上擁抱著觀望窗簾外麵的世界被晨光奪去黑暗的情景。她熱辣辣的呼吸弄得我肩頭潮乎乎的,乳房嬌小柔軟。

喝罷葡萄酒,她利用這短暫時間蜷起身子靜靜地睡了。陽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鄰人家的房脊,不知何處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響。我已再無睡意。我記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個小時。總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沒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頭輕輕放下,離開沙發走去廚房,喝了幾杯水,吸了支煙。然後關緊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門,打開餐桌上的小收錄機,調低音量聽立體聲廣播。本想聽鮑勃·迪倫的歌曲,遺憾的是沒有播放,而代之以羅傑彈的《枯葉》。秋天了!

她家的廚房同我的很相似。有衝洗台有換氣扇有電冰箱有熱水器。大小、功能、使用年頭、用具數量也大同小異。不同之處是沒有煤氣烤爐,而以微波爐代替。還有電動咖啡豆粉碎機。菜刀也按不同用途準備好幾種,不過磨法多少有點毛病。女的很少有人能磨好菜刀。烹調用的盤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爐中使用的硼矽酸玻璃盤。長柄平底鍋油光光地毫無汙痕。衝洗台上的垃圾簍也清掃得一幹二淨。

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對別人家的廚房如此關心備至。其實我無意查看他人的生活細節,不過是廚房裏的東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簾。羅傑的《枯葉》放完,換成弗蘭克管弦樂隊的《紐約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光中出神地望著餐桌上排列的鍋、碗和調味瓶等物。廚房儼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亞那句台詞:世界即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