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不知她原籍何處,不知她芳齡幾何,不知她出生的年月,更不知她文憑履曆和有無親人。統統不知。她像陣雨一樣倏忽而至,遽然無蹤,留下的惟有記憶而已。

但我現在感到,關於她的記憶開始再次在我周圍帶來有某種現實性。我覺得她是在通過海豚賓館這一狀況呼喚我。是的,她在重新尋求我。而我隻有通過再度置身於海豚賓館,方能同她重逢。是她在那裏為我流淚。

我眼望雨簾,試想自己置身何處,試想何人為我哭泣。那恍惚是極其、極其遙遠世界裏的事情,簡直像是發生在月球或其他什麼地方。歸根結底,是一場夢。手伸得再長,腿跑得再快,我都無法抵達那裏。

為什麼有人為我流淚呢?

無論如何,是她在尋求我,在那海豚賓館的某處,而且我也從內心裏如此期望,期望置身於那一場所,那個奇妙而致命的場所。

不過返回海豚賓館並非輕易之舉,並非打電話訂個房間,乘飛機去劄幌那樣簡單。那既是賓館,同時也是一種狀況,是以賓館形式出現的狀況。重返賓館,意味著同過去的陰影再次相對。想到這點,我的情緒驟然一落千丈。是的,這四年時間裏,我一直在為甩掉那冷冰冰、暗幽幽的陰影而竭盡全力。返回海豚賓館,勢必使得我這四年來一點一滴暗暗積攢起來的一切化為烏有。誠然我並未取得什麼大不了的成功,幾乎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權宜之計,不過是敷衍一時的廢料。但我畢竟盡了我最大的力氣,從而將這些廢料巧妙組合起來,將自己同現實結為一體,按照自己那點有限的價值觀構築了新的生活。難道要我再次回到那空蕩蕩的房子裏不成?要我推開窗扇把一切都放出去不成?

然而歸根結底,一切都要從那裏開始,這我已經明白。隻能從那裏開始。

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深深一聲歎息。死心塌地吧,我想。算了吧,想也無濟於事。那已超出你的能力範圍。你無論怎麼想方設法都隻能從那裏開始。已經定了,早已定了!

談一下我自己吧。

自我介紹。

以前,在學校裏經常搞自我介紹。每次編班,都要依序走到教室前邊,當著大家的麵自我表白一番。我實在不擅長這一手。不僅僅是不擅長,而且我根本看不出這行為本身有何意義可言。我對我本身到底知道什麼呢?我通過自己的意識所把握的我,難道是真實的我嗎?正如灌進錄音帶裏聲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一樣,我所把握的自身形象恐怕也是自己隨心所欲捏造出來的扭曲物……我總是這樣想。每次自我介紹,每次在眾人前麵不得不談論自己時,便覺得簡直是在擅自改寫成績單,心跳個不停。因此這種時候我盡可能注意隻談無須解釋和評點的客觀性事實(諸如我養狗,喜歡遊泳,討厭的食物是幹乳酪等等)。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似乎是就虛構的人羅列虛構的事實。以這種心情聽別人介紹,覺得他們也同樣是在談論與其自身不同的其他什麼人。我們全都生存在虛構的世界裏,呼吸虛構的空氣。

但不管怎樣,總要說點什麼,一切都是從自我說點什麼開始的。這是第一步。至於正確與否,可留待事後判斷。自我判斷也可以,別人來判斷也無所謂。總之,現在是該說的時刻,而且我也必須會說才行。

近來我喜歡吃幹奶酪,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不清楚,不知不覺之間就喜歡上了。原來養的狗在我上初中那年被雨淋濕,得肺炎死了。從那以後一隻狗也沒養。遊泳現在仍然喜歡。

完畢。

然而事情並不能如此簡單地完畢。當人們向人生尋求什麼的時候(莫非有人不尋求?),人生便要求他提供更多的數據,要求他提供更多的點來描繪更明確的圓形。否則便出不來答案。

數據不足,不能回答。請按取消鍵。

按取消鍵,畫麵變白。整個教室裏的人向我投東西:再說幾句,關於自己再說幾句!教師蹙起眉頭。我瞠目結舌,在講台上木然佇立。

再說!不說一切都無從開始。而且要盡量多說,對與不對事後再想也不遲。

女孩兒不斷地來我房間過夜,一起吃罷早飯,便去公司上班。她依然沒有名字。所以沒有名字,不外乎因為她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她很快就會消失。這樣,為了避免混亂,我沒有給她冠以名字。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以為我蔑視她的存在。我非常喜歡她,即使在她了無蹤影的現在也同樣喜歡。

可以說,我和她是朋友。至少對我來說,她是惟一具有可以稱為朋友的可能性的人。她在我之外有一個相當不錯的戀人。她在電話局工作,用電子計算機計算電話費。單位裏的事我沒有細問,她也沒怎麼談起。但我猜想無非是按每個人的電話號碼逐一統計電話費,開具通知單等等。因此,每月在信箱裏發現電話費通知單時,我就覺得是收到了一封私人來信。

而她卻不管這些,隻是同我睡覺。每個月兩回或三回,如此而已。在她心目中,我怕是月球人或什麼人。“嗯,你不再返回月球了?”她一邊哧哧笑著,一邊赤條條地湊上身子,把乳房緊貼在我的腹側。黎明前的時間裏我們常常如此交談。高速公路上的噪音時斷時續。收音機中傳出“人類聯盟”的歌聲。“人類聯盟”,何等荒唐的名字!何苦取如此索然無味的名字呢?過去的人為樂隊取名盡可能取得得體地道,諸如英佩利阿爾茲、施普利姆茲、弗拉明戈茲、法爾康茲、英普萊肖茲、杜阿茲、法·西津茲、“沙灘男孩”。

聽我如此說,她笑了,說我這人不正常。我不曉得我哪裏不正常,而以為自己思維最正常,人最正常。“人類聯盟”。

“喜歡和你在一起,”她說,“有時候,恨不得馬上見到你,比如在公司幹活的時候。”

“唔。”

“是有時候,”她一字一板地強調,而後停頓了30秒鍾。“人類聯盟”的音樂播完,代之以一支陌生樂隊演奏的樂曲。“問題就在這裏,你的問題。”她繼續說道,“我是非常喜歡這樣你我兩人在一起,但並不樂意從早到晚都守在一起。怎麼回事呢?”

“唔。”

“不是說和你在一起感到心煩,隻是恍惚覺得空氣變得稀薄起來,簡直像在月球上似的。”

“這不過是小小的一步……”

“我說,別當笑話好不好,”她坐起身子,死死盯視我的臉,“我這樣說是為你好,除了我,可有說話是為你著想的人?嗯?可有說那種話的人,除我以外?”

“沒有。”我老實回答。一個也沒有。

她便重新躺下,乳房溫柔地摩擦我的肋部。我用手輕輕撫摸她的脊背。

“反正我有時覺得空氣變得像在月球上一樣稀薄,和你在一起。”

“不是月球上空氣稀薄,”我指出,“月球表麵壓根兒就沒有空氣。所以……”

“是稀薄,”她小聲細氣地說。不知她對我的話是沒聽進去,還是根本沒聽。但其聲音之小卻是讓我心情緊張。至於為什麼倒不清楚,總之其中含有一種令我緊張的東西。“是有時候變得稀薄。而且我覺得你呼吸的空氣和我的截然兩樣,我是這樣認為的。”

“數據不足。”我說。

“我大概對你還什麼都不了解,是吧?”

“我本身對自己也不大了解,”我說,“不騙你。我這樣說,不僅從哲學意義上,而且從實際意義上。整個數據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