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不是都33歲了?”她問道。她26歲。

“34歲,”我糾正道,“34歲零兩個月。”

她搖了搖頭,然後爬下床,走到窗前,拉開簾布。窗外可以看見高速公路。公路上方漂浮著一彎白骨般的曉月。她披起我的睡袍。

“回到月亮上去,你!”她指著月亮說。

“冷吧?”我問。

“冷,月亮上?”

“不,你現在。”我說。時值2月。她站在窗前口吐白氣。經我提醒,她才好像意識到寒意。

於是她趕緊回身上床。我一把將她摟在懷裏,睡衣涼冰冰的。她把鼻尖頂在我脖頸上,鼻尖涼得很。“喜歡你。”她說。

我本想說點什麼,終未順利出口。我對她懷有好感,兩人如此同床而臥,時間過得十分愜意。我喜歡溫暖她的身體,喜歡靜靜愛撫她的秀發,喜歡聽她睡著時輕微的喘息,喜歡早上送她上班,喜歡收取她計算的——我相信的——電話費通知單,喜歡看她穿我那件肥大的睡袍。但這些很難一下子表達得恰如其分。當然算不得愛,可也不單單是喜歡。

怎麼說好呢?

最後我什麼也未出口,根本想不起詞來。同時我感到她在為我的沉默而暗自傷心。她竭力不想使我感覺出來,但我還是感覺到了。在隔著柔軟的肌膚逐節觸摸她脊骨的時候,我覺察到了這一點,清清楚楚地。我們默默地擁抱良久,默默地聽著那不知名稱的樂曲。

“去和月球上的女人結婚,生個神氣活現的月球人兒子。”她溫柔地說。

“那是再好不過。”

月亮從豁然敞開的窗口探過臉來。我抱著她,從她的肩頭一動不動地望著月亮。高速公路上,不時有載著極重貨物的長途卡車發出類似冰山開始崩潰般的不祥吼聲疾馳而過。到底運載的是什麼呢?我想。

“早飯有什麼?”她問我。

“沒什麼新玩藝兒,老一套:火腿、雞蛋、烤麵包、昨天中午做的土豆色拉,還有咖啡。再給你熱杯牛奶,來個牛奶咖啡。”我說。

“好!”她微微淺笑,“做個火腿蛋,烤麵包要加咖啡,可以嗎?”

“遵命。”

“你猜我最喜歡什麼?”

“老實說,真猜不出來。”

“我最喜歡的麼,怎麼說好呢,”她看著我的眼睛,“就是,冬天寒冷的早晨實在懶得起床的時候,飄來咖啡味兒,陣陣撲鼻的火腿煎蛋味兒,傳來切麵包的嚓嚓聲,聞著聽著就忍不住了,霍的一聲爬下床來——就是這個。”

“好,試試看。”我笑道。

我這人決沒有什麼不正常。

我的確如此認為。

或許不能說是和一般人完全一樣,但並不是怪人。我這人地道之至,且正直之極,直得如同一支箭。我作為我自己,極其必然而自然地存在於世。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至於別人怎麼看我,我並不大介意。因為別人怎麼看與我無關。那與其說是我的問題,莫如說是他們的問題。

較之我的實際,有人認為我更愚蠢遲鈍,有人認為我更精明狡黠。怎麼都無所謂。我所以采用“較之我的實際”這一說法,不過是同我所把握的自身形象相比而已。我在他們看來,現實中或許愚蠢遲鈍,或許精明狡黠,怎麼都不礙事,不必大驚小怪。世上不存在誤解,無非看法相左。這是我的觀點。

然而另一方麵,我心目中又有被那種地道性所吸引的人,盡管寥寥無幾,但確實存在。他們或她們,同我之間,恰如冥冥宇宙之中飄浮的兩顆行星,本能地相互吸引,隨即各自分開。他(她)們來我這裏,同我交往,然後在某一天離去。他(她)們既可成為我的朋友,又可成為我的情人,甚至妻子。在某種場合雙方也會僵持不下。但不管怎樣,都已離我而去。他(她)們或消極或絕望或沉默(任憑怎麼擰龍頭都不再出水),而後一走了之。我的房間有兩個門。一個出口,一個入口,不能換用。從入口出不來,自出口進不去,這點毫無疑問。人們從入口進來,打出口離去。進來方式很多,離去辦法不一,但最終無不離去。有的人出去是為嚐試新的可能性,有的人則是為了節省時間,還有的人命赴黃泉。沒有一人留下來,房間裏空空蕩蕩,惟有我自己。我總是意識到他們的不在,他們的離開。他們的談話,他們的喘息,他們哼出的謠曲,如塵埃一般飄浮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觸目可見。

我覺得自己在他們眼睛中的形象很可能是正確無誤的。惟其如此,他們才統統直接來到我這裏,不久又紛紛告離。他們認識到了我身上的地道性,認識到了我為保持這種地道性所表現出來的真誠——我想不出其他說法。他們想對我說什麼,向我交心。他們幾乎全是心地善良的人,而我卻不能給予他們什麼。即使能給予,也無法使其滿足。我總是不斷努力,給了他們我所能給的一切,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也很想從他們那裏得到什麼,但終於未能如願以償。不久,他們遠走高飛了。

這當然是痛苦的事。

但更令人痛苦的,是他們以遠比進來時悲戚的心情跨出門去,是他們體內的某種東西磨損掉了一截。這點我心裏清楚。說來奇怪,看上去他們的磨損程度似乎比我還要嚴重。為什麼呢?為什麼總是我留守空城?為什麼總是我手中剩有別人磨損後的陰影?這是為什麼?莫名其妙。

是數據不足。

所以總是出不來正確答案。

是缺少什麼。

一天,談完工作回來,發現信筒裏有一張明信片。信上的圖案是幅攝影:宇航員身著宇航服在月球表麵上行走。盡管沒有發信人的名字,但出自誰手卻是一目了然。

“我想我們還是不再見麵為好。”她寫道,“因為我想近期內我可能同地球人結婚。”

傳來窗扇關閉的聲響。

證據不足,不能解答,請按取消鍵。

畫麵變白。

這種事將持續到何時為止呢?我已經34歲,難道長此以往不成?

我倒並不傷心,但責任明顯在我。她棄我而去是理所當然的,這點一開始就已明白,我明白,她也明白。但雙方又都在追求一種小小的奇跡,希望出現偶然的契機促使事情發生根本性轉變。而這當然不可能實現。於是她走了。失去她以後我深感寂寞,但這是以前也品嚐過的寂寞,而且我知道自己會巧妙地排遣這種寂寞。

我正在習以為常。

每想到這裏,我就滿懷不快,仿佛一股黑色液體被從五髒六腑裏擠壓出來,一直頂到喉頭。我站在衛生間的鏡前,心想原來這就是我自己,這就是你。你一直在磨損自己,磨損得比你預想的遠為嚴重。我的臉比以前髒汙得多,憔悴得多。我用香皂把臉洗了又洗,將洗發水狠狠地揉進皮膚,又慢慢地洗手,用新毛巾把臉和手仔細擦幹。之後去廚房拿了罐啤酒,邊喝邊清理冰箱。淘汰萎縮的西紅柿,把啤酒排列整齊,更換容器,開列購物清單。

天快亮時,我獨自呆呆望著月亮,心想這要到什麼時候為止呢?不久我還將在什麼地方同其他女子萍水相逢吧?並且仍將像行星那樣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仍將渺茫地期待奇跡,仍將消耗時間,磨損心靈,分道揚鑣。

這將何時了結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