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劄幌站,我便慢慢悠悠地往海豚賓館一路踱去。這個下午沒有一絲風,況且我隨身隻有一個掛包。街上到處是高高隆起的髒乎乎的雪堆,空氣似乎繃得緊緊的,男男女女注意著腳下的路,小心而快捷地移動著腳步。女高中生個個臉頰緋紅,暢快淋漓地向空中吐著團團白氣。那氣確實很白,白得似乎可以在上麵寫出字。我一邊觀賞著街頭景致,一邊悠然漫步。上次來劄幌,至今不過時隔4年半,但這景致卻使我恍若隔世。
我走進一間咖啡廳稍事休息,要了杯摻有白蘭地的又熱又濃的咖啡喝著。我周圍人的言行舉止無非城裏人的老套數:情侶嚶嚶細語,兩個貿易公司的職員攤開文件研究數字,三五個大學生聚在一起,談論滑雪旅行和警察樂隊新灌的唱片等等。這是目前任何一座城市都司空見慣的光景。即使把這咖啡廳內的一切原封不動地搬去橫濱或福岡,也不至於感到任何異樣。盡管如此——正因為外表上完全一樣,才使得坐在裏麵的我在喝咖啡的時間裏產生一股刻骨銘心般的強烈孤獨感。我覺得惟獨我一個人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我不屬於這裏的街道,不屬於這裏所有的日常生活。
誠然,若問我難道屬於東京城的咖啡廳的哪一部分不成,也根本談不上屬於。不過在東京的咖啡廳裏我不可能產生如此強烈的孤獨感。我可以在那裏喝咖啡,看書,度過普普通通的時間。因為那是我無須特別深思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在這劄幌街頭,我竟感到如此洶湧而來的孤獨,簡直就像被孤苦伶仃地丟棄在南極孤島上一樣。情景一如往常,隨處可見,可是一旦剝掉其假麵具,則這塊地麵同我所知曉的任何場所卻無相通之處,我想。相似,但是不相同。如同一顆別的行星,一顆有著決定性差別——盡管上麵人的語言、服裝、長相無不相同——的另一顆行星,一顆某種功能完全不能通用的其他行星。若要弄清何種功能能夠通用,何種功能不能通用,那麼隻能一一加以確認。而且一旦出現一個失誤,我是外星人這點就將真相大白,眾人勢必對我群起而攻之:你不同,你不同你不同你不同。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不著邊際地浮想聯翩。純屬妄想。
但我孤獨一人——這是千真萬確。我沒有同任何人發生關係,而我的問題也在這裏。我正在恢複自己,卻未同任何人發生關係。
這以前倒真心愛過一個人,那是什麼時候來著?
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冰川期與某個冰川期之間。反正很久以前。早已流逝的曆史。侏羅紀一類的往昔。一切都以消失告終。恐龍也好猛獁也好刀虎也好,射入宮下公園的子彈也好。接下去便是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來臨,而自己在這種社會裏孑然一身。
我付罷款,走到外麵。這回什麼也不冉想,徑直往賓館趕去。
海豚賓館的位置,我早已記憶依稀,有點擔心一下子找不到。結果擔心完全多餘,賓館一目了然:它已搖身變成26層高的龐然大物。包豪斯風格的時髦曲線,金碧輝煌的大型玻璃和不鏽鋼,避雨簷前齊刷刷排開的旗杆以及頂端迎鳳飄舞的各國國旗,身著筆挺製服的正在向出租車招手示意的小汽車調度員,直達最高樓層的透明電梯……如此景觀有誰能視而不見呢?門口大理石柱上嵌著海豚浮雕,下麵的字樣赫然入目:
海豚賓館
我木木地站立20秒鍾,半張著嘴,瞠目結舌地仰望著賓館,隨即深深籲了口長氣——長得如果一直延伸,足可到達月球。保守他說,我非常吃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