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幾天風平浪靜。每天都有幾個有關工作的電話打來,我一次也沒接,隻管由記錄電話錄下了事。看來我的人緣尚未徹底衰落。我自己做飯,每天去澀穀街上看一次《一廂情願》。正值春假,電影院雖然算不上滿員,但也十分擁擠。觀眾幾乎都是中學生。真正的大人恐怕隻我一個。他們來電影院,隻是為了目睹女主角或走紅歌星的風采。至於電影的情節和水平如何,則全然不加理睬。每當他們心目中的影星出現時,便“嘰裏哇啦”地扯著嗓門大吼大叫,簡直同野狗收容所裏的光景一般。而出現的影星如果不是他們所期待的,便“吧唧吧唧”或“哢嘣哢嘣”地嘴裏吃個不停,再不然就用尖利刺耳的聲音罵不絕口——什麼“縮回去”、“滾你的吧”之類。我心中不由閃過一念:要是一把火連電影院燒個幹淨豈不人心大快!
《一廂情願》開始後,我定定地注視著片頭字幕,裏邊果然用小字印有“喜喜”。
喜喜出場的鏡頭一完,我便走出影院,在街上漫步。路線和往日大致相同:原宿、神宮球場、青山墓地、表參道、仁丹大廈、澀穀。途中也有時喝杯咖啡休息一下。春天步履堅定地光臨大地,到處洋溢著令人親切的春天氣息,地球頑強而有條不紊地繼續繞太陽公轉。神秘的宇宙!每當冬去春來,我都要思索一番宇宙的神秘性:為什麼春天的氣息歲歲相同呢?每年春天來臨必定散發出這種氣息——微妙,縹緲,若有若無,且年年如一。
街頭巷尾,竟選宣傳畫泛濫成災,且每張麵孔都醜陋不堪。競選宣傳車也到處狂奔亂竄,根本聽不清講些什麼,徒增噪音而已。我一邊回想喜喜一邊在街上不停地行走。這時間裏,我發覺自己的雙腿開始一點點恢複原有步調。步履變得輕鬆而踏實,而且大腦的運轉也隨之帶有前所未有的機敏和銳氣。盡管速度遲緩,但我確實在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邁進。我目的明確,因而自然而然地掌握了步法。兆頭不錯。要跳要舞!想得再多也無濟事於,關鍵是要步步落在實處,保持自身的體係與節奏,同時密切注意這股勢頭將把自己帶往何處,我依然在這邊的世界裏。
3月末的四五天時間就這樣安然無恙地過去了。表麵上未取得任何進展。買東西,在廚房做幾口飯菜,去電影院看《一廂情願》,長時間散步。回到家裏便打開錄音電話來聽,內容全是工作方麵的。夜晚一個人看書喝酒。每天都這樣循環反複。如此日複一日,迎來了因艾略特的詩歌和康特·貝西的演奏而出名的4月。深夜自斟自飲之時,便不由想起同山羊咪咪的那場歡娛,那次掃雪。那是奇特而獨立的記憶,同任何場所也不相接,同任何人也不相連,無論五反田還是喜喜。它恍若一幕栩栩如生的夢。盡管連任何細節都記得真真切切,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比現實還要鮮明,然而歸終不同任何存在發生關聯。但對於我,則似乎求之不得。那是在極其有限形式下的心靈契合,是兩人同心協力對邏想式幻覺的珍惜。那仿佛像是在說別拘柬大家都是朋友的微笑,那野營之晨,那聲“正是。”
我開始想像五反田同喜喜困覺的場景。難道她也像咪咪那樣為五反田提供富有刺激性的服務?或者說那種服務是該俱樂部所屬女孩兒作為職業基本技能而掌握的專利?抑或是惟獨咪咪的個人發明呢?我不得而知,也不便向五反田請教。和我同居時,總的說來喜喜在性方麵是被動的。我每次抱她,她是溫順地予以配合,但從來不曾主動出擊,或做出某種積極的表示。被我懷抱之時,我感到喜喜是癱軟的,將全副身心沉浸在歡娛之中。我對此也未曾有過不滿足。因為盡情地摟她抱她實在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對我這已足夠了。所以我怎麼也想像不好她向別人——例如五反田——積極提供技藝高超的性服務的場麵。當然,這也許是因為我想像力貧乏的緣故。
妓女對私生活和職業上兩方麵的性活動是怎樣區分的呢?在這個問題上我全然揣度不出。如同我向五反田說過的那樣,這以前我一次也沒同妓女睡過。我同喜喜睡過,喜喜是妓女。但我當時並非同作為妓女的喜喜睡,而是同作為個人的喜喜睡。與此相反,就咪咪來說,我是同作為妓女的咪咪睡,而並非同作為個人的咪咪睡,所以即使把二者加以對比,恐怕也沒多大意思。這一問題越是深究越是費解。說起來,性活動這東西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屬於精神上的,在多大程度上屬於技術上的呢?在多大程度上屬於真情,多大程度上屬於做戲呢?充分的事先愛撫是發自精神,還是出於技巧呢?喜喜果真是沉浸在同我交歡的快感之中嗎?她在電影中是真的在表演技巧,還是由於五反田手指撫摸背部而心蕩神迷呢?
真相與假相交相混淆。
譬如五反田。他的醫生形象不過是假相,卻比真正的醫生還要像模像樣,還要使人信賴。
而我的假相又是什麼呢?我身上有沒有呢?
要跳要舞,羊男說,而且要跳得優美動人,跳得大家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