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有沒有一個叫迪安的東南亞女孩兒。”

五反田稍事沉吟,再沒問什麼,掏出手冊記下名字。

“迪安。姓呢?”

“什麼姓,一個應召女郎!”我說,“就叫迪安,6月的迪安。”

“明白了,明天就聯係。”

“感恩不忘的。”

“不必。同你為我做的相比,我這簡直不足掛齒。別放在心上。”他把拇指和食指尖捏在一起,眯縫起眼睛問:“好了,你一個人去夏威夷的?”

“哪有一個人去夏威夷的。當然是跟女孩兒搭伴。漂亮得不得了,才13歲。”

“和13歲女孩兒睡了?”

“怎麼會!胸脯還沒怎麼隆起咧。”

“那你和她去夏威夷做什麼?”

“傳授赴宴禮儀,闡述性欲原理,挖苦喬治男孩,觀看《》,內容豐富多彩。”

五反田注視一會我的臉,然後將上下嘴唇略略抿起笑道:“與眾不同,你這人做事總是與眾不同。為什麼這樣呢?”

“為什麼呢?”我說,“我也不是要故弄玄虛,事態所趨而已,同咪咪一樣。她也怪不得誰,隻是令人惋惜,落得那個下場。”

“唔。”他說,“夏威夷好玩?”

“當然。”

“曬日光浴了?”

“當然。”

五反田喝口威士忌,咬一口餅幹。

“你不在期間,我又同以前的老婆見了幾次。”他說,“很投機。說來好笑,同那家夥睡覺著實快活得很。”

“心情可以理解。”

“你也同往日的夫人見見如何?”

“見不成的,人家早已又結婚了。沒和你說過?”

他搖搖頭:“沒聽說,遺憾呐!”

“不,還是這樣好,沒什麼遺憾。”我說。是這樣好,“那麼,你打算同夫人怎麼辦呢?”

他又搖搖頭:“無可救藥,無可救藥——此外想不出詞來形容。無計可施,無路可走,我們兩人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關係融洽。悄悄見麵,去不可能有人認出的汽車旅館睡覺。兩人在一起,雙方都輕鬆愉快。和她困覺真是妙極了,剛才我也說過。用不著語言,心靈自然相通。相互理解對方,比結婚當初理解得還深刻。準確說來,是在相愛。但這種狀態不可能永遠永遠持續下去。在汽車旅館偷偷相會純屬消耗,遲早要給記者知道。知道了就是一場醜聞。那樣一來,那幫家夥就要將我們敲骨吸髓,不,甚至連骨頭都剩不下。我們是在踩鋼絲,筋疲力盡。我跟她說不要這樣,提出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同她一起像模像樣地生活,這是我的願望。一起自由自在地做飯、散步,也想要個孩子。但這怎麼都行不通。我和她家人絕對不能言歸於好。那些家夥缺德事做盡,我也把話說到了家,再不可能講和。假如她能同家裏一刀兩斷,事情就再好辦不過,問題是她做不到這一點。她家裏人壞得出奇,不榨幹她的油水不能罷休。她也知道這一點,但就是斷不了關係。她和家人就像一對鴛鴦枕,緊緊貼在一起,分不開的。走投無路。”

五反田舉起玻璃杯,來回搖晃裏麵的冰塊。

“也真是不可思議,”他微笑著說道,“想弄到手的基本都到手了,但真正希望得到的卻得不到。”

“事情恐怕就是這樣。”我說,“當然就我來說,能弄到手的東西極其有限,不敢奢望。”

“不,不是那樣。”五反田說,“這不過是因為你本來就沒有那麼大的欲望,是吧?比如說,難道你想得到什麼‘奔馳’汽車和麻布的高級公寓?”

“那倒不怎麼想,因眼下也沒那個必要。‘雄獅’和這鴿子籠也過得心滿意足。說心滿意足怕是有點言過其實,總之還算快活,和身份相符,沒什麼不滿。當然,日後如果產生那種必要性,想得到也未可知。”

“不,不對。必要性這東西不是那樣的,它不會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而是人為製造出來的。譬如說,我本來住什麼地方都無所謂,板橋也罷、龜戶也罷、中野區都立家政也罷,真的哪裏都不在乎。隻要有房蓋,能住人生活就行。但事務所裏的人不這樣認為。而是說你是明星,得住港區,於是在麻布找了一套高級公寓,胡鬧!港區到底有什麼好?不外乎服裝店經營的價高質次的飯店、怪模怪樣的東京塔、東張西望到第二天早上的莫名其妙的混賬女人。‘奔馳’也一樣。本來我中意‘雄獅’,足矣,足夠跑的。東京這道路‘奔馳’能有什麼用?簡直開玩笑!可事務所那批家夥偏偏給你找一輛來。又說你是明星,‘雄獅’啦‘藍鳥’,啦‘皇冠’什麼的萬萬坐不得,務必坐‘奔馳’。雖說不是新車,價格也相當昂貴。在我前邊一個哪裏的通俗歌手坐來著。”

他往冰塊已經融化的杯裏倒進威士忌,喝了一口,半天蹙起眉頭。

“我所處的就是這麼個世界,以為隻消把港區、把歐洲車、把勞力士表拿到手就算一流。無聊透頂,毫無意思!總而言之,我要說的是必要性這玩藝兒不是自然而然產生的,而是如此人為地製造出來的,捏造出來的。其實無非是把誰也不需要的東西塗上十分需要的幻想色彩。容易得很,隻要大量製造信息即可。住則港區,乘則歐洲車,戴則勞力士——如此反複宣傳。於是大家深信不疑——住則港區,乘則BMW,戴則勞力士。有一種人以為隻要把這些東西搞到手就高人一等,就與眾不同,卻意識不到惟其如此才到頭來落得個與眾相同。缺乏想像力。那東西無非人為宣傳而已,幻想而已。我對這把戲早已煩透了,對自己自身的生活煩透了。真想過一種像樣的日子。但是不行,我們一切都給事務所控製得死死的,和能更換衣服的布娃娃一個樣。因為有債在身,半句牢騷也發不得。即使我說想如何如何,也沒有一個人聽得進去。住著港區英姿颯爽的公寓,出入‘奔馳’,戴著菲利浦斯手表,抱著高級女郎困覺——有些人恐怕是不勝羨慕。但並非我所追求的東兩。而我所追求的又無法得到,除非逃離目前這種生活。”

“例如愛。”我說。

“是的,例如愛,以及平和安穩、美滿的家庭,單純的人生。”說著,五反田在臉前合起雙手,“嗯,知道嗎?假如當時我想得到,這些是可以得到的。不是我自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