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吉!”
無人應答。惟有沉默與寒氣主宰著房間,我覺得黑暗愈發深重。
“由美吉!”我再次叫道。
“喏,這還不簡單!”牆的另一側傳來由美吉甕聲甕氣的話音,“實在簡單得很,一穿牆壁就過到這邊來了!”
“胡說!”我大吼一聲,“看起來簡單,可一旦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你不明白,不是那麼回事,那裏不是現實,那是那邊的世界,和這裏的世界不同!”
她沒有應聲,深重的沉默重新湧滿房間,緊緊壓迫我的身體,使我如置身海底。由美吉已經消失,伸手摸向哪裏也觸摸不到。我與她之間橫著那堵牆壁。太過分了,我想。太殘酷了,我感到渾身癱軟。我和由美吉是應該在這邊的,為此我才一直努力不懈,我才踏著變幻莫測的舞步終於趕到這裏。
然而時間已不容我前思後想,已不容我猶豫不決。我邁步朝牆壁那邊追趕由美吉,此外別無他法。因為我愛由美吉,我像遇見喜喜時那樣穿牆而過。一切一如上次:不透明的空氣層,粗糙的硬質感,水一般的涼意,搖擺的時間,扭曲的連續性,顫抖的重力。恍惚間,遠古的記憶猶如蒸汽從時間的深淵中騰立起來。那是我的遺傳因子,我可以感覺出自己體內進化的塊體,我超越了縱橫交織的自己本身巨大的DNA①。地球膨脹而又冷縮,羊潛伏於洞穴之中。海是龐大的思念,雨無聲地落於其表麵,沒有麵孔的人們站立岸邊遙看海灣。無盡無休的時間化為巨大的線球浮於空中。虛無吞噬人體,而更為巨大的虛無則吞噬這個虛無。人們血肉消融,白骨現出,又淪為塵埃,被風吹去。有人說:徹底地完全地死了。有人說:正是。我的血肉之軀也分崩離析,四下飛濺,又凝為一體。
穿過這堵混亂而撲朔迷離的空氣層之後,我竟赤身裸體躺在床上。周圍黑得不行,而又不是漆黑,卻又什麼也看不見。我孑然一身。伸手摸去,旁邊誰也沒有。我形影相吊,孤孤單單地被丟在世界的盡頭。“由美吉!”我扯著嗓門喊道。但實際上並未出聲,不過是一縷幹澀的氣息。我想再喊一次,不料竟聽“哢”的一聲,落地燈亮了,房間一片朗然。
而且由美吉就在房間裏。她身穿白襯衣西服裙腳穿黑皮鞋,坐在沙發上甜甜地微笑著注視我。寫字台前椅背上搭著的天藍色坎肩,儼然她的化身。於是我緊張得發硬的軀體開始像螺絲鬆動一樣一點點弛緩下來。我這才注意到右手正緊緊抓著床單。我把床單放開,擦了把臉上的汗,心想這裏可是這邊?這光亮可是真正的光亮不成?
“喂,由美吉!”我聲音嘶啞地喊。
“什麼?”
“你真的一直在這裏?”
“那還有假。”
“哪裏也沒去也沒消失?”
“沒有消失,人不可能那麼輕易地消失。”
“我做夢了。”
“曉得。我一直看著你,看見你做夢並且喊我的名字,在一片漆黑中。知道麼,如果真心想看什麼,即使一片漆黑也看得真真切切。”
我看表,時近4點,黎明前的片刻,正是思緒跌入深穀的時間。我身上發冷,尚未完全放鬆。那難道真的是夢?黑暗中羊男消失,由美吉也消失不見。我可以真切地回味起當時走投無路那種絕望的孤獨感,回味起由美吉手的感觸,二者都還牢牢地留在我的身心,比現實還要真實。而現實還沒有恢複其充分的真實性。
“我說,由美吉。”
“什麼?”
“你怎麼穿上衣服了?”
“穿上衣服看你來著,”她說,“不知不覺地。”
“再脫一遍可好?”我問。我想再確認一下,確認她是否真在這裏,確認這裏是否真是這邊的世界。
“當然好的。”說罷,她摘下手表放在茶幾上,脫掉鞋整齊擺在地毯上。接著一個個解開襯衣紐扣,脫去長統襪,脫下裙子,一件件疊好放好。又摘下眼鏡,像往次那樣咯噔一聲放在茶幾上,然後光著腳悄然走過地毯,輕輕掀開毛毯躺到我身旁。我一把摟過她。她身上溫暖而滑潤,帶有沉穩的現實感。
“沒有消失。”
“當然沒有,”她說,“我不是說了麼,人是不會那麼輕易消失的。”
果真如此嗎?我抱著她想道,不,任何事情都有發生的可能。這個世界既脆弱又危險,所有事情的發生都很容易。況且那個房間裏的白骨還剩1具。那是羊男的嗎?還是為我準備的他人之死呢?不,也許那白骨是我本身的。它很可能在那個遙遠的昏暗房間裏一直等我死去。我已經在遠處聽見了老海豚賓館的聲音,那聲音就像遠遠隨風傳來的夜班火車聲,電梯發出哐哐當當的響聲爬上來停住。有人在走廊裏走動。有人開門。有人關門。是海豚賓館,這我知道。一切都吱呀作響,一切聲響聽起來都很陳腐,而我便被包容在這個裏麵。有人為我流淚,為我不能為之哭泣的東西流淚。
我吻了吻由美古的眼瞼。
由美吉在我懷中酣然入睡。我卻難以成眠。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如桔井一樣睜著雙眼。我靜靜地繼續抱住她,像要把她整個包攏起來。我不時地吞聲哭泣。我為失去的東西而哭,為尚未失去的東西而泣。但實際上我隻哭了一小會兒。由美吉的身子是那樣的柔軟,在我懷中溫情脈脈地刻算著時間。時間刻算著現實。不久,天光悄然破曉。我揚起臉,定定注視著床頭鬧鍾的指針按照現實時間緩緩轉動。它一點一點地向前移動。我胳膊的內側承受著由美吉的呼氣,也隻有這部分溫暖潮潤。
是現實,我想,我已在這裏住下。
不多會兒,時針指向7點。夏日早晨的陽光從窗口射進,在地毯上描繪出一個略微歪斜的四角形。由美吉仍在酣睡。我悄悄地撩起她的頭發,露出耳朵,輕輕吻了一下,怎麼說好呢?我思考了三四分鍾。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有多種多樣的可能性和表達方式。我能夠順利發出聲音嗎?我的話語能夠有效地震動現實空氣嗎?我試著在口中嘟囔了幾個語句,從中選出一句最簡練的:
“由美吉,早晨到了。”我低聲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