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房間裏的人?”

“是的,是他。”

“可我怕,怕得不得了。”由美吉的聲音顫抖得發尖。沒有辦法,連我都戰戰兢兢。

我輕吻了一下她的眼瞼。“別怕,這回我和你在一起。讓我們一直手拉手,不鬆手就沒問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鬆手,緊緊靠在一起。”

我返回房間,從皮包裏掏出事先準備的筆式手電筒和大型打火機,裝進外衣口袋,然後慢慢開門,移步走廊。

“去哪兒?”她問。

“向右。”我說,“一直向右,向右沒錯。”

我用筆式手電筒照著腳前沿走廊行走。如上次所感,這裏並非海豚賓館的走廊,而要陳舊得多。紅色地毯磨得斑斑駁駁,地板凸凹不平,石灰牆壁布滿老人斑樣的無可救藥的汙痕,是老海豚賓館,我想,準確說來又不是一如原樣的海豚賓館。這裏是類似它的某一部分,是老海豚賓館式的一處所在。徑直走了一會兒,走廊仍像上次那樣向右拐彎,我於是拐過,但與上次又有不同——見不到光亮,見不到從遠處門縫中透出的微弱燭光。出於慎重,我熄掉手電筒,但同樣沒有光。完整無缺的黑暗猶如狡猾的水,悄無聲息地將我們包容其中。

由美吉猛地捏了下我的手。“看不見光亮。”我說。聲音嘶啞得很,根本不像是我的聲音。“那裏的門透出光亮來著,上次。”

“我那時也是,我也看見了。”

我在拐角處佇立片刻。心裏想道:羊男到底發生了什麼呢?他睡著了不成?不,不至於。他應該時刻呆在那裏時刻點燈才是,像守護燈塔那樣,那是他的職責。即使睡著燭光也該常明不熄,不可能熄滅,我掠過一種不快的預感。

“嗯,就這樣回去吧!”由美吉說,“這回太暗了,回去另等機會吧。還是那樣好,別太勉強。”

她說的不無道理,的確過於黑暗,並使人覺得可能發生不測,但我沒有回頭。

“不,我放心不下,想去那裏看個究竟。他有可能出於某種原因在尋求我,所以才把我們同這個地方連接起來。”我再次打亮電筒,細細的黃色光柱倏地劃破黑暗。“走,拉緊我的手。我需求你,你需求我。不必擔心,我們已經住下,哪裏也不去,保證返回,放心好了”

我們盯著腳下一步一步地緩緩邁進。黑暗中我可以感覺出由美吉頭上隱約的洗發液味兒,這氣味使得我緊張的神經得到甘美的滋潤。她的小手又暖又硬,我們在黑暗中連在一起。

羊男住過的房間很快找到了。因為隻有這裏開著門,門縫中蕩出一股陰冷發黴的空氣。我輕聲敲門,仍像上次那樣發出大得不自然的回響,一如叩擊巨大耳朵之中的巨大增幅器官。我通通通敲了三下,開始等待。等了20秒、30秒,但全無反應。羊男怎麼了?莫不是死了?如此說來,上次見麵時他就顯得極度疲勞和衰老,使人覺得即使死去也並不反常。他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但畢竟也要衰老,並總有一天死去,同其他所有人一樣。想到這裏,我陡然一陣不安。假如他離開人世,還有誰能夠把我同這世界連接起來呢?誰肯為我連接呢?

我推開門,拉著由美吉的手輕輕走入房間,用手電筒往地板上照了照,房間裏邊同上次見時一樣。地上到處堆著舊書,空地所剩無幾,有一張小桌,上麵擺著一個代作蠟燭台的煙灰缸,蠟燭已經熄滅,還剩5厘米左右。我從衣袋裏掏出打火機點燃蠟燭,關掉手電筒,塞進衣袋。

房間中哪裏也見不到羊男的身影。

他是去了哪裏,我想。

“這裏到底有誰來著?”由美吉問。

“羊男。”我回答,“羊男管理這個世界。這裏是連接點,他為我進行各種連接,像配電盤一樣,他身穿羊皮,很早以前就在這裏住在這裏躲在這裏。”

“躲避什麼?”

“什麼呢?戰爭、文明、法律、體製……總之躲避一切不合他脾性的東西。”

“可他已經不在了啊!”

我點點頭。一點頭,牆上被擴大的身影便隨之大搖大擺起來。“嗯,是不在了。怎麼回事呢?原本是應該在的。”我恍惚覺得站在世界的盡頭,古人設想的世界盡頭,使得一切變成瀑布落入其中的地獄底層般的世界盡頭。而我們兩人——僅僅我們兩人正站在這盡頭的最邊緣。我們前麵一無所見,惟有冥冥的虛無橫無際涯。房間裏的空氣徹骨生寒,我們僅靠對方手心的溫度相互取暖。

“他或許已經死了。”我說。

“在黑暗中不能想不吉利的事,得把事情往好處想。”由美吉說,“很可能不過是到哪裏買東西去了吧?也許蠟燭沒有存貨了。”

“或許去取所得稅的退款也未可知。”說著,我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臉,她嘴角微微漾出笑意。我熄掉電筒,在若明若暗的燭光中摟過她的身體。“休息日兩人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嗯?”

“當然!”她說。

“把我的‘雄獅’運來。車是半新不舊,式樣也老,但還不錯,我很中意。‘奔馳’我也坐過,不過老實說,還是我那‘雄獅’好得多。”

“當然!”

“有空調,有隨車音響。”

“無可挑剔。”

“十全十美!”我說,“我們開它去好多好多地方,看好多好多景致。”

“那自然。”她說。

我們擁抱了一會,然後鬆開,我又打開手電筒。她彎腰從地上拾起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書名是《關於約克夏綿羊改良的研究》,封麵積了一層乳膜樣的白灰。

“這裏的書全是養羊方麵的。”我說,“老海豚賓館裏有個關於羊的資料室。經理的父親是研究羊的專家,資料是他收集的。而羊男接他的班管理來著。本來已毫無用處,如今沒有人讀這個,但羊男還是保留下來。大概這些書對這個場所至關重要吧。”

由美吉拿過我的電筒,翻開小冊子,靠著牆讀起來。我則一邊看牆上自己的身影一邊呆呆地想羊男。他究竟消失到哪裏去了呢?我驀地掠過一陣極為不祥的預感,心髒一下子跳到喉嚨。有什麼陰差陽錯有什麼不妙的事即將發生,到底是什麼呢?我對這什麼集中起全副神經。旋即猛地一驚:糟糕,糟了!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把手從由美吉身上鬆開。本來是不能鬆開的,絕對不能。刹那間,我冒出一身冷汗。我急忙伸手去抓由美吉的手腕,但為時已晚。在幾乎與我伸手的同時,她的身體彼倏然吸入牆壁之中,一如喜喜被吸入死之房間的牆壁。由美吉的身體一瞬間無影無蹤,她消失了,手電筒的光亮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