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6點半,由美吉來了。仍是那身製服,但襯衣換成了另一種式樣。她這次提來一個小塑料袋,裏麵裝著備換的內衣、洗漱用具和化妝品。
“遲早要露馬腳。”我說。
“放心,絕無疏漏。”由美吉嫣然一笑,脫下坎肩,搭於椅背,我們在沙發上抱在一起。
“噯,今天一直考慮你來著。”她說,“我這樣想:白天我每天在這賓館裏做工,晚上就悄悄鑽到你房間裏兩人抱著睡覺,早上再出去做工。這樣該有多好啊!”
“單位住所合二而一。”我笑道,“不過遺憾的是,一來我的經濟條件不允許我長久地住在這裏,二來如果天天如此,遲早必被發現無疑。”
由美吉不服氣似的在膝蓋上低聲打了幾個響指。“人生在世很難稱心如意,是不?”
“完全正確。”我說。
“不過你總可以在這裏再住幾天吧?”
“可以,我想可以的。”
“那麼幾天也好,兩人就在這賓館裏過好了!”
之後她開始脫衣服,又一件件疊好放好,習以為常。手表和眼鏡摘下放在茶幾上。我們親昵了一個小時,我也罷她也罷都折騰得一塌糊塗,卻又覺得極為舒坦和愉快。
“是夠厲害的!”由美吉說。說完便在我懷中昏昏睡去,顯然是開心之故。
我衝個淋浴,從冰箱裏拿出啤酒獨自喝了,坐在椅子上端視由美吉的臉。她睡得十分安然甜美。
將近8點,她睜開眼睛說肚子餓了。我們查閱房間服務項目的萊譜,要了奶汁烤菜通心粉和三明治。她把衣服皮鞋藏在廁所裏,男侍敲門時迅速躲進浴室。等男侍把盤子放在茶幾上離開,我小聲敲浴室門把她叫出。
我們各吃了一半奶汁烤菜通心粉和三明治,喝了啤酒,然後商量日後的安排,我說從東京搬來劄幌。
“住在東京也那麼回事,已經沒有意思。”我說,“今天白天我一直在想,決定在這裏安頓下來,再找一件我幹得來的工作,因為在這裏可以見到你。”
“住下?”她問。
“是的,住下。”我說,要搬運的東兩估計不是很多,無非音響、書和廚房用具之類,可以一起裝進“雄獅”用渡輪運來。大的東西或賣或扔,重新購置即可。床和冰箱差不多也到更新換代的時候了。總的說來我這人使東西使的時間過長。
“在劄幌租套房子,開始新的生活。你想來時就來,住下也可以。先這麼過一段時間,我想我們可以相安無事。我已回到現實之中,你也心懷釋然,兩人就在這裏住下。”
由美吉微笑著吻了我一下,說是“妙極”。
“將來的事我也不清楚,不過預感良好。”
“將來的事誰都不清楚。”她說,“現在可實在是美極妙極,無與倫比!”
我再次給房間服務部打電話,要了一小桶冰塊。她又躲進浴室,冰塊來了後,我拿出白天在街上買的半瓶伏特加和番茄汁,調了兩杯血色瑪莉。雖說沒有檸檬片和倍靈調味汁,畢竟也算是血色瑪莉。我們暫且用來相互幹杯,由於要有背景音樂,我打開枕旁有線廣播的開關,把頻道調至“流行音樂”。曼特瓦尼管弦樂隊正在演奏《誘惑之夜》,聲音優美動聽,別無他求,我想。
“你真是善解人意,”由美吉佩服道,“實際上我剛才就想喝血色瑪莉來著,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準確呢?”
“側起耳朵就可以聽見你需求之物的聲音,眯起眼睛就可以看見你需求之物的形狀。”
“像標語似的?”
“不是標語。不過把活生生的形象訴諸語言而已。”
“你這人,要是當標語製作專家就好了!”由美吉哧哧笑道。
我們分別喝了3杯血色瑪莉,而後又赤身裸體地抱在一起,充滿柔情地雲雨一番,我們都已心滿意足,抱她的時候,我恍惚聽到一次老海豚賓館那座舊式電梯哐哐當當的震動聲響。不錯,這裏是我的連接點,說被包容在這裏,這是最為現實的現實。好了,我再也不去別處,我已經穩穩地連接上了。我已重新找回連接點,而同現實相連相接,我尋找的就是這個,羊男將我同其連在一起。12點,我們上來困意。
由美吉把我搖醒。“喂,起來呀!”她在耳畔低語。她不知何時已經穿戴整齊,四下還一片昏暗,我大腦的一半還留在溫暖泥沼般的無意識地帶,床頭燈亮著,枕邊鍾剛過3點。我首先想到的是發生了什麼不妙的事——莫不是她來這裏被上司發現了?因為由美吉搖晃我肩膀的神態極為嚴肅,又是半夜3點,加之她已穿好衣服,看來情況隻能是這樣,怎麼辦好呢?但我沒再想下去。
“起來呀,求你,快起來!”她小聲說。
“好的好的。”我說,“發生什麼了?”
“別問,快起來穿衣服。”
我不再發問,迅速穿起衣服。把半袖衫從頭套進去,提上藍色牛仔褲,登上旅行鞋,套上防風外衣,將拉鏈一直拉到領口。前後沒用1分鍾,見我穿罷衣服,由美吉拉起我的手領到門口,把門打開一條小縫,兩三厘米的小縫。
“看呀!”她說。我從門縫向外窺看。走廊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黑得像果子凍一樣稠乎乎涼絲絲,且非常深重,仿佛一伸手即被吸入其中。同時有一股與上次相同的氣味兒:黴氣味兒,舊報紙味兒,從古老的時間深淵中吹來的風的氣味兒。
“那片漆黑又來了。”她在我耳邊低語。
我用手臂攔住她的腰,悄悄摟過。“沒關係,不用怕。這裏是為我準備的世界,不會發生糟糕的事。最初還是你向我提起這片黑暗的,從而我們才得以相識。”不過我也沒有堅定的信心,我也怕得難以自己。那是一種沒有道理可講的根深蒂固的恐怖,是一種銘刻在我的遺傳因子之中、從遠古時代便一脈相承的恐怖。黑暗這種東西縱使有其存在的緣由,也同樣可怕可怖。它說不定會將人一口吞沒,將它的存在扭曲、撕裂,進而徹底消滅,到底有誰能夠在黑暗中懷有充分的自信呢?所有一切都將在黑暗中猝然變形、蛻化以至消失,虛無這一黑暗的祖護者在這裏涵蓋一切。
“不要緊,沒什麼好怕的。”我說,同時也是自我鼓勵。
“怎麼辦?”由美吉問。
“兩人一起到前邊去。”我說,“我回到這賓館的目的是為了見兩個人: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此人。他在黑暗的盡頭,在那裏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