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春已來,山上冬日的嚴寒卻仍未消散。
雲霧飄渺的山巔, 一襲修長的薄背敞在一盞橘黃的小燈中, 直到最後一根針撤盡, 他才斂衣起身,握了握手,覺四肢百骸的力氣盡數歸位。
“多謝師傅。”西流回身道。
他的麵前坐著一個眉發皆白的老者, 正彎身收拾銀針, 他一抬眼皮, 露出底下清亮的目光, 可這目光再清亮,也終歸抵不過歲月蹉跎,染上了點混濁之色。他開口似乎要責罵, 但終究是心疼, 最後歎了口氣,道:“我就盼著你能活過我。”
西流眼底黯了黯。
“這是最後一次,你若再衝破一次封印,就會立馬斃命, 這世上就沒人再能救你了。”
“西流謹記。”
謹記有什麼用, 你還不是明知故犯?風乙收拾好銀針, 起身想罵他, 想了想,最終又化為叮囑,“你不能自己衝破封印,也要盡量少動武, 你之前把封印衝破了,如今再封回去已不去從前牢固,若是內力發揮太過,衝垮了封印也是有可能的,最好是從此以後就別再動手。”
西流沒做回應,就在風乙要跨出門時,西流出聲道:“師父,我想下山。”
風乙腳步一頓,回身看他,月光下清清淩淩一個少年郎,正是滿腹暢想,滿身熱血的年紀,若是無此病軀,該是在這世上叱吒風雲的,該是要迷倒這山下無數女子的。
可偏偏,怎麼偏偏就瞧上了那麼一個……
上山之前,風乙去了趟宮裏。此前他一直在山間尋藥,不知山下世事,下山後聽到民間說四國和談提及西流名字,才趕回宮裏看看什麼情況,卻從西炎口中得知西流破除封印,還帶了一個女子回山,說是西疆的女殺手。他當時就在想,會不會是她,沒想到還真是。
“你才剛上山,為何又要下去,是因為那個女子嗎?”風乙直接問道。
西流望著從枝葉中露出的月光,眼中一片清光,卻是搖頭道:“這次下山見到許多人與事,有好有壞,見了西宣繁華,也看過邊塞淒涼,體驗到許多不一樣的東西,忽覺人生的長短不在時間,而在閱曆與作
為,這山頭寂寂,日複一日,縱然能活得久些,也不過是蹉跎歲月。”
風乙看著西流長大,這孩子從小心智堅定,能忍常人所不能,自出生就每日生活在死亡的重壓下,但從不怨天尤人,臉上總是掛著無妨的笑,似乎是個順風順水一路金貴長大的。
心中的苦,從不與人袒露,常常叫人覺得他心中真藏著蜜一般的甜。
為了不教別人擔心,他聽從他的吩咐一直留在山上苦煉,不做一件他不允許的事情,如今他卻說出“日複一日,縱然能活得久些,也不過是蹉跎歲月”這般話來。
風乙心中低歎,既然他這麼說,那就是已經有了打算。人這一輩子要怎麼過,終究還是要自己決定的,風乙沒再說什麼,算是默許了。
可臨走之前,他又覺得有一件事必須要跟西流交代一下,關於那個女子。
他走回房中,坐到床邊的椅子上 ,道:“那個女子是我救的。”
西流轉身,一直平靜的眼中泛起漣漪:“師父怎會救她?”
風乙歎了口氣,眼中露出命運弄人的滄桑,道:“一年前,其實我已經找到了能救你命的孤燃花。”
西流第一次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孤燃花,書上記載此花能生死人、肉白骨、醫百病,隻是此花幾乎絕跡,蹤跡難尋,不但難尋,即使尋到了也不一定有用。此花三十三年生根,三十三年發芽,三十三年開花,花期一年之後才成熟入藥,早一天都不行。即使有運尋到,也不一定有命等待。
風乙道:“那花就開在西宣宮殿後麵的那片蒼茫雪山裏,近在咫尺。未開花之前它埋於雪下,開花之後小小的一朵通身雪白開在角落,一直沒被發現。直到一年前,我再次掃山時終於發現了它,但我沒與你說,想給你個驚喜,我放你下山那日,就是孤燃花成熟之時。那日我動身去采摘,原想著到時候你身在皇宮,一家團聚,得藥皆大歡喜。可誰知,哎…那日,竟發生了雪崩。
西流的記憶回到了那個晚上,他追著她下了山下,天地間忽然就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來勢洶湧。他在群狼屍首處丟掉了她的蹤跡,而後就傳來
雪崩的消息。
原來,原來那晚如果沒有那場雪崩,他是可以脫離這短命病軀了的……
“我沒能入山,第二天我再次山上尋找孤燃花之時,它已沒了蹤跡,但我不死心,心想著也許還有一線生機,結果還沒找到花,卻在孤山中看半個黑色的人影。我過去撥開雪看到一個穿著夜行衣的女子,吊著最後一口氣,她的身邊正躺著那朵孤燃花,被連根拔起,衝到此處,花折了,隻留下那一條絲線般的經絡連著,枯萎半邊。這花不能離根,一離就枯,幸虧被雪捂著,還未全敗,隻是被我翻開這堆雪,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隻需片刻,就會全枯,再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