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革命(1 / 2)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⒈)——即阿Q將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隻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音"需",字形以"戊"替"魅"之"末"】中蕩來,鄉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將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探頭探腦的調查來的結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的船!

那船便將大不安載給了未莊,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動搖。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裏卻都說,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為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複轉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難"的情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見聞較為切近,所以大概該是伊對的。

然而謠言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轉折親"。趙太爺肚裏一輪,覺得於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將箱子留下了,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於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⒉)。

阿Q的耳朵裏,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裏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裏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於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夥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

阿Q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間喝了兩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麵想一麵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麼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莊人都用了驚懼的眼光對他看。這一種可憐的眼光,是阿Q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見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裏喝了雪水。他更加高興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歡喜誰就是誰。得得,鏘鏘!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悔不該,呀呀呀……得得,鏘鏘,得,鏘令鏘!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阿Q沒有見,昂了頭直唱過去。

"得得,……"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鏘鏘,"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老"字聯結起來,以為是一句別的話,與己無幹,隻是唱。"得,鏘,鏘令鏘,鏘!"

"老Q。"

"悔不該……"

"阿Q!"秀才隻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什麼?"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發財麼?"

"發財?自然。要什麼就是什麼……"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阿Q說著自去了。

大家都憮然,沒有話。趙太爺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點燈。趙白眼回家,便從腰間扯下搭連來,交給他女人藏在箱底裏。

阿Q飄飄然的飛了一通,回到土穀祠,酒已經醒透了。這晚上,管祠的老頭子也意外的和氣,請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兩個餅,吃完之後,又要了一支點過的四兩燭和一個樹燭台,點起來,獨自躺在自己的小屋裏。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