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兵伐東吳隻是嚇唬人的話,但曹操依舊占據主動。隻要給陳登傳道令,叫他時不時南下騷擾,或稍微把立場傾向劉表,暗中支持其侵蝕長江下遊,那就夠孫權受的了。官渡之戰後曹操實力大增,現在誰都無法單獨與之抗衡。大丈夫能屈能伸,張紘微合二目,把火往下壓了壓,過了半晌才睜開眼答複道:“諸君提出的要求,在下一定修書轉告孫氏。但允與不允,在下也不能保證。我張某人畢竟是朝廷的官啊!”
曹操從這話裏聽出了不滿,若再加砝碼恐怕要把張紘逼急了。真要是鬧到兩家翻臉,可對彼此都沒好處,想至此決定見好就收,倏然起身踱到張紘席邊:“卿這一句‘畢竟是朝廷的官’說得好。其實老夫之所以把您請到這裏,也是因為這一點。普天之下隻有一個大漢朝,此乃你我共識。孫權奇襲廬江,聲稱是為嚴象報仇,保的也還是大漢朝嘛!如今有些好亂之士,懷不測之心,自以為可以坐斷一方自樹權威,思慕萬乘之事。對於那樣的人,老夫才懶得與他們饒舌,唯有拔劍相向,袁紹就是最好的例子……還有些不肖之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我有窺覬神器之意,更是無稽之談!曹某若非懷至忠之心,也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這番話前麵的是說給張紘聽的,後麵的是向孔融以及在場每個人申述。說完曹操親自為張紘滿上一盞酒,推到他眼前。這次張紘連謝都不謝了,端起來就灌。
“痛快!”曹操笑了笑,又接著剛才的話說,“我記得孫權現在的名分還隻是陽羨縣令吧?我曹某人在這裏許諾,倘若他肯答應剛才那幾件事,我立刻表奏他為平虜將軍,叫他名正言順地管轄江東。”
“此言當真?”張紘有些心動了。名分固然是很虛的東西,但有時一個虛名卻比強兵更能降服注重名節的士人,朝廷給予的正經名分能幫初掌大位的孫權穩定住動搖的局麵。
“老夫一言九鼎。張大人與孫氏共事已久,恐怕也很想再見到孫權吧?此事若能辦成,我還可以讓您回到南方去。”
“您允許我離開朝廷?”張紘不相信。
“不是脫離朝廷,而是回南方任職。”曹操刻意糾正,“這不是一回事!您自己都說了,您是大漢朝廷的官,回去也是朝廷派遣的。”
張紘索性直截了當:“明公究竟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倏然又把眼一瞪,“孫權是否有才能承繼父兄之業尚未可知。倘若不堪其才,勞煩張大人導引他早早納土歸降,老夫可保他富貴無虞。若是您覺得那小子有些本事,還能在這亂世中顯顯身手……也不妨繼續保他,但有朝一日輪到咱們兵戎相見,老夫就不客氣啦!兩條路都擺在眼前,請張大人自己選吧。”
張紘先是一陣驚愕,繼而又覺曹操直截了當下這個賭注倒也光明磊落,能有今日之成就,果真不是單靠動動武就混出來的。張紘緘默片刻,幹脆開誠布公:“曹公既要在下自己選,隻怕在下會讓您失望。”
曹操不管他如何嘴硬,隻是擺手道:“不要這麼早下定論嘛!您還沒有回到江東,還不清楚情勢,況且剛才諸位提出的要求你們尚未答應……”
“答應了!都全包在我身上。”張紘把頭一揚,雙眼熠熠放光,全然沒了剛才那份謹小慎微。
“您能替孫權做這個主?”
“在下一封書信寄給張昭,這些事必能應允。”
“嗯。‘江東二張’果真名不虛傳。”
張紘已下定決心,又自己滿上一盞酒:“還望曹公信守諾言,表奏孫權官職,切勿輕犯江東。”
“那是自然!人不犯我,我何必要犯人?孫權有他的敵人,老夫也有老夫的對手,咱們各忙各的,成敗利害日後自見分曉。我也沒必要幫劉表,幹損人不利己之事。”
“既然如此,一言為定……”張紘一飲而盡,隨即起身作揖,“在下不再叨擾,即刻回去修書,詳述這幾件事。”
“好,那老夫也準備上表。避難士人啟程之日,就是朝廷加封孫權之期。”
“在下告辭……”
“請便。”
張紘深施一禮,邁步出大堂,又不禁回頭望了一眼——曹操已回歸正坐,向左右頻頻敬酒,一舉一動都透著沉穩老練。雖然事情答應得痛快,張紘心頭卻不乏疑慮:這筆買賣雖是彼此妥協,但明擺著曹操占的實惠更多。這廝如此精明,又手握朝廷號令,孫權年紀輕輕能敵得過他嗎?幾個要求答應之後,固然可換江東數載平安,但孫氏要想自謀圖強也更難了。能攻殺李術或許隻是僥幸,以後還會有僥幸嗎?袁紹已經沒落,若有朝一日曹操平定河北興兵南下,到時該如何應對?還有劉表以黃祖為盾阻擋江東兵鋒,到底能不能將其擊敗呢?孫權啊孫權,隻盼你奮發圖強,一定要給死去的爹爹、哥哥爭氣啊……
正在張紘出神之時,孔融也跟了出來,憨笑道:“子綱賢弟,今日之事莫怪愚兄啊……”
“哼!”張紘本與孔融相交深厚,經過方才之事卻大為不悅,理都不理轉身便去。
孔融忙抓住張紘手腕:“賢弟莫怨,愚兄也是顧全朝廷大局。望你早早勸說孫權投降,與避難諸君同歸朝廷,那時咱們群賢畢至共商國是,漢家天下何愁不得複興?”
張紘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誰家的天下還不一定呢!”
“此話怎講?”
“文舉兄何其癡也!你是真看不懂,還是不敢承認?”張紘掙開手腕,悲憫地看著孔融,“你想複興漢室,別人可未必這麼想。即便今天這麼想,明天還不知如何呢!小弟奉勸你一句,莫要叫人家利用,到頭來竹籃打水落場空!”說罷拂袖而去。
望著張紘背影,孔融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勸別人勸不了自己,其實他何嚐未對曹操產生過懷疑?特別是出了玉帶詔的事以後,董貴人身懷龍種說殺就殺,梁王的陵墓說刨就刨,還弄了趙達、盧洪這兩個小人監視朝廷百官,這些異常舉動到底意味著什麼?朝中有曹操的黨羽,地方有曹操的幕僚,城外充斥著曹操的軍隊,連天子的侍衛都是曹操同鄉,漢室天下究竟會被帶向何方……
孔融恍恍惚惚如在夢境,也沒聽堂上又議論些什麼,竟拋開熱鬧的宴席,低著頭一言不發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