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宇帶著笑意看她,心裏總覺得怎麼都看不夠。
“好,那下麵三個詞語請你跟我讀一次——蘋果、報紙、火車。請你記住這三個詞語,待會兒我會叫你再說一遍。”
何蔓忍住笑,自信滿滿地回答﹕“蘋果、報紙、火車,我記住了。”
“100減7是多少?
“93。”
這測試真是包羅萬象啊,何蔓腹誹。
“再減7呢?”
“86。”
“再減7呢?”
“79。”
連續答了幾次,怕自己太快會答錯,何蔓稍稍放慢了語速。
“現在我讀出五個數字,請你把數字倒轉讀出來﹕4,2,7,3,1。”
“1,3……7,2……4。”
有點兒費勁兒,不過不奇怪,她本來數學就很差。何蔓安慰自己。
“好,現在請你說出剛才的那三個詞語。”
何蔓很難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
她難以掩飾自己有些呆滯和慌張的眼神,看到旁邊謝宇瞬間擰起的眉頭,何蔓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像很小的時候考砸了,回家看到媽媽失望的眼神一樣。
她害怕讓謝宇失望。她答應他自己不會出問題的。
何蔓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這個目的不明的測試開始顯現它的恐怖威力。醫生並沒有催她,自始至終保持著同樣溫和的表情。謝宇也似乎怕幹擾到她,不敢開口。
白色的診療室裏彌漫著白色的緊張。
何蔓急得淚水在眼眶打轉。
“別急,慢慢來!”謝宇終於還是忍不住出聲鼓勵,語氣溫柔小心,像個年輕的父親。
“努力想想看,第一個是水果。”張醫生在一邊提示道。
“蘋果,”何蔓長出一口氣,“第一個是蘋果,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那第二個呢?”
何蔓再度陷入苦思。
“第二個是你每天都會看的,早上的時候,我看完你看的。”
謝宇輕輕撫摸著她的後背,溫聲提示。
“報紙?”
“第三個呢?第三個是交通工具。”
“汽車?自行車?”何蔓一臉焦急,“飛機?火車?”
“對了對了,”謝宇笑起來,“三個都說對了,好了。”
沒好,沒有好。何蔓的心慢慢沉下去。
這時,醫生從抽屜裏拿出了幾樣東西,在桌子上擺好。
“現在請你記住這五樣東西。”
一隻手表、一枚一元硬幣、一支鋼筆、一張名片和一個筆記本。何蔓認真地看著桌子上的物品,一直盯到腦仁有些疼,像要把桌上的物品刻進腦中一樣。
何蔓被謝宇握住的那隻手開始滲出綿密的冷汗。謝宇感覺到了,於是更用力地握緊。
醫生接著用一塊布把桌上的物品蓋起來。
“好,何小姐,現在請你說出剛才那五樣物品。”
“手表,筆,硬幣,還有……還有……”
說到這兒就再也說不出的何蔓,轉過頭和謝宇對望,兩人的臉都是一片蒼白。
何蔓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謝宇把她摟進懷裏,輕輕撫著她的後腦勺兒,像個溺愛的家長。
“好了好了,測試做完了,我們成功了,不怕,不怕。” 3.
被推進核磁共振機器的那一刹那,何蔓有種被推進斷頭台的感覺。
這台奇怪的儀器,能穿透她腦中波濤洶湧的海洋。
海洋中漂浮著一些零碎的片段、混雜的畫麵和混雜的聲音,不知道該如何匹配。
“何小姐的海馬體正在萎縮。”
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拿著鋼棒,對著燈箱上兩張腦部斷層掃描圖指指點點。
“我早就不記得她的背影是什麼樣子了,我隻記得你。”
男人從背後抱著自己,低頭能看到他結實的手臂環在腰間,抬眼卻看到暗淡的聖誕樹,聚會散場,歡笑落了一地。
“何小姐多年前曾經出過車禍,當時也發生了腦震蕩。這次腦部再次受創,這地方的黑色部分是撞擊導致的出血,形成了血塊兒。這個是不是成因我們暫時還不能確定,但是從海馬體和何小姐平時生活中的表現、記憶力測試的結果綜合來看……”
穿白大褂的男人嘴巴一張一合。
“想不想喝啤酒?”
“想!我兩罐,你一罐!”
夏天的夜晚,樹影婆娑。夏天,夏天,天塌下來都覺得不著急的夏天。
“何小姐極有可能是患了腦退化症。”
隨著這句話,所有畫麵真的都退了出去,像退潮一樣遠離,消失不見。
何蔓從紛雜的思緒中恢複過來,定定神兒,發現自己正站在洗手間裏。
鏡子中的女人披散著頭發,穿著睡衣,手裏還拿著一支牙刷。
原來都是因為沒睡醒。
何蔓放心地對著鏡子傻笑了一下。
起來就刷個牙,洗個澡吧。
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個澡。
謝宇坐在樓下,聽到樓上再次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慢慢地靠著牆坐到地上,對麵的廚房櫃門敞開著,裏麵的十幾袋鹽是何蔓一次次從超市買回來的,積壓成災,像一片不會化掉的雪。
謝宇原本以為,失憶是有順序的,何蔓會從最接近現在的開始遺忘,然後一直倒退,最後回到像嬰兒一樣的狀態。
實際上失憶是會跳躍的,今天的何蔓來到五年前,明天又可能跳回到大學時候,後天又恢複正常,正常沒幾分鍾就拎起包說要去開會……何蔓腦海中的記憶被打亂了順序,跳來跳去,沒有過去、現在、未來,隻有當下的選擇。
五月,街上已經一派暮春景象。鄰居家一牆的花兒已經開敗,空氣中卻時不時還能嗅到淒迷的香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何蔓的病情惡化得比想象中要快。
三個月前醫生曾經表示,不做手術的話,現有藥物並不能遏製病情的惡化,隻能延緩,但是療效因人而異。如果每天能做足夠的運動,維持身體機能,每天抄寫報紙、看書朗讀以維持認知功能,那麼最樂觀地估計,何蔓可以撐三四年。
“我們曾想通過手術把腦中的血塊兒移除,但由於血塊兒壓住了好幾條重要的腦部神經,手術風險非常高,大概隻有兩成的存活率,所以我並不建議進行手術。”
謝宇至今還記得那一刻醫生懇切的聲音。也許是經驗豐富的原因,他很會控製自己的語氣和情緒,明明這麼絕望的消息,他說出來都像是安慰。
這兩成的存活率變成了何蔓和謝宇爭吵的源頭。
何蔓不想變成癡呆。即使最樂觀的估計,三年後她也會成為一個沒有記憶、沒有常識和行為能力的幼兒,也許大小便都無法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