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被神遺棄的你(3 / 3)

可是如果做手術,幾乎等於找死。

剛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何蔓還是清醒的情況居多,而這種清醒總是伴隨著恐懼,也伴隨著爭吵。

“你真想讓我變成癡呆嗎?連你和自己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會做,像個巨嬰一樣,我也不是我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三年後活著沒意思,那你就要立刻去死嗎?”謝宇激動地咆哮。

“手術怎麼能叫作立刻去死呢?!不是還有兩成的可能性康複嗎?”何蔓的眼淚撲簌而下,“我不能真的變成傻子啊,我不是可憐我自己,我是想趁自己現在還有意識,能夠做決定的情況下安排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會拖累你一輩子?你已經請了這麼多假,工作都快保不住了,未來還要負擔我的醫藥費,後半輩子都要照顧一個傻子,一個根本就不是何蔓了的傻子!你明白嗎?!你才三十三歲啊,你要毀掉自己一輩子嗎?等到我真的癡呆了,連自己是個累贅都意識不到,我怎麼幫你!”

“我當然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現在生病的是我,你也會跟我做一樣的選擇!照顧你一輩子怎麼了?怎麼了?要照顧你的是我,我都沒覺得是負擔,你憑什麼替我決定?”

何蔓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我們不是夫妻了,不是都已經離婚了嗎?你不是也決定了讓我開始新生活了嗎?當時都能分得開,現在怎麼就分不開了?如果當時我們離婚之後我就搬去別的城市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那我對你來說不也跟死了一樣嗎?這難道不一樣嗎?”

“我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謝宇吼得何蔓渾身一震。

“我不要你死。就當你是我女兒,對,就當你是我女兒,倒著長大,越長越小,不行嗎?反正你這麼笨,老了也一定會癡呆,不就是早一點兒嗎?”

謝宇緊緊地摟著何蔓,像是下一秒她就會灰飛煙滅一樣。

然而,這並不是唯一一次爭吵。何蔓一直心心念念去做手術,謝宇則每次都會和她因為這件事情對著吼,吼到最後再一起抱頭痛哭,循環往複。

直到何蔓的記憶力脆弱到記不起自己想去手術這件事情,也再不能完整地跟謝宇吵一架。

曾經有個甲方客戶代表和謝宇私交很好。客戶那年三十歲,剛剛和戀愛長跑六年的女友分手。

他住在一棟公寓的七樓,女友搬出去後,留下了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和一條金毛尋回犬。

金毛尋回犬六歲半,是他們剛開始同居的時候一起抱回來的,從一丁點兒的小奶狗長到現在的三十八公斤。金毛對運動量的要求很大,他們曾經每天早上一起帶著狗狗跑步,晚上下班後帶著它一起散步。

客戶代表工作很忙,女友卻是自由職業,白天女友和金毛相互陪伴,晚上一家團圓,溫馨得不得了。

可惜了後來。

女友搬走後,家裏就隻有金毛自己。客戶代表把落地陽台常年開著,無論冬夏,這樣當他加班到深夜無法按時回去遛狗時,金毛可以自己到陽台去大小便。

可他很快就被鄰居投訴了。金毛白天在家很寂寞,所以一旦站在陽台發現下麵小區裏有人走過,就會對著人狂吠,不知道是不是思念主人的緣故。鄰居不堪其擾,直接報了警。

他隻能把陽台封上,不讓它出去。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一打開門,一股惡臭撲麵而來。原來金毛拉肚子了,茶幾下麵的羊毛地毯一塌糊塗。沾了一身大便的金毛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懂事地沒有撲上來迎接他,而是可憐巴巴地蜷縮在角落裏,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

那個蜷成一團的大家夥,卻比剛出生的時候看起來還要瘦弱渺小。

他沒忍住,三十歲的大男人,就那樣蹲在門口,失聲痛哭。

謝宇曾經很不解。既然沒有時間,為什麼不把狗送給別人,或者賣掉?

否則主人也難過,狗也生活得不快活。

客戶代表苦笑著沒解釋,半晌才說:“舍不得。”

明知道對人對狗都好,可是他舍不得,狗也隻認他一個主人。

有什麼辦法。

謝宇隻能表示同情,但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那種舍不得的感情。

然而,當Danny委婉地勸他,何蔓現在的情況還是比較適合被送去療養院,不知怎麼,謝宇忽然想起了這個遙遠的故事。

Danny不是第一個這樣勸他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勸他了。小環、何琪一家……所有理智的旁觀者,都能客觀地判斷出此時最適合他們的方式。謝宇重新回去上班,何蔓去療養院,在專業人士的護理下調養,同時也減輕了謝宇的負擔。

“這是長久之計。”

所有人都這樣說。

可是他做不到。

這一刻仿佛又看到那個當時比自己年紀還要大的男人,一臉複雜,卻又無法解釋,隻是一遍遍地重複,“不行,我舍不得”。

舍不得讓她像等著被探監的棄兒一樣,日複一日地和一群同樣失去希望的人在一起。如果不能在身邊,那又有什麼意義。

早上醒來時,謝宇發現何蔓不見了。

他瘋了一樣跳下床,下樓梯時差點兒一個跟頭紮下去。衝到房門口,才看見已經梳妝打扮好的何蔓,拿著包包,正在彎腰穿鞋。

“你要去哪兒?”他怕刺激到她,於是裝作很隨意的樣子柔聲問道。

何蔓很平靜地對著謝宇微笑:“我要去上班啊!我今天有很重要的會要開,不回來吃飯。”

“哦……”謝宇沒有拆穿,“那你加油。”

何蔓親了一下謝宇,接著便轉身出門。她前腳一離開,還穿著睡衣睡褲的謝宇趕緊穿上鞋子拿著錢包衝出門,緊緊尾隨在何蔓身後。

一路上,謝宇才真正明白這個病的可怕。

跟在何蔓的身後,謝宇感覺何蔓不隻是失去了記憶,更像是失去了魂魄。

她在公園長椅上枯坐了兩個小時,眼神呆呆地、空洞地看著前方,又蹲在池塘邊看了半個小時的遊魚。

謝宇一直偷偷地躲在樹後,注視著何蔓的一舉一動。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謝宇打電話跟公司報備說今天還得留在家裏辦公時,何蔓突然站起身來,向前走去。

謝宇匆忙掛斷電話,再度起身追去。

半小時後,何蔓已經置身於商業街上。洶湧的人潮中,何蔓的身體看起來小小的,背影愈加消瘦,隨時都會被吞沒。謝宇偽裝成顧客混進店中,隨手拿起一件商品遮住臉,不讓何蔓發現自己。

沒想到,何蔓晃了晃又往店外走去。忘了自己手上還拿著商品的謝宇,匆忙跟出去時被店員攔阻下來:“先生,你還沒付賬呢!”

謝宇完全顧不得,扔下商品轉身就走,沒想到,隻是這麼兩秒鍾的工夫,來來往往的行人中,就再也找不到何蔓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