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陳三立_虎子無犬父(1 / 1)

一九○○年注定不安分,中國北方正鬧著轟轟烈烈的義和團,有位老公子哥不得誌很鬱悶,冷冷清清地來到南京,打算在這裏定居養老。南京這地方從來不適合韜晦養誌,任你是個什麼人物,燈紅酒綠的秦淮河邊一住,革命也就基本到頭。

這位老公子哥便是散原老人陳三立,說他老,此時四十九歲,按照古人標準,五十初度,是知天命的歲數,確實沒多少年折騰了。說公子哥,他是晚清著名的“維新四公子”。兩年前戊戌變法,出身名門的四位公子,呼風喚雨何等風光,不曾想風雲突變,維新人士成了康梁亂黨,“四公子”之一的譚嗣同押往菜市口砍頭,其他三位沒掉腦袋已算幸運。

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既然政治不好玩,會丟了身家性命,散原老人開始全心全意地玩文學,玩純文學。當時的文壇,說白了就是詩壇,小說是標準的俗文學,給下裏巴人的老百姓看,士大夫和文人看重的還是有傳統的詩歌。誰在詩壇上最牛,誰就能執文壇之牛耳,汪辟疆的《光宣詩壇點將錄》將散原老人尊為“及時雨宋江”,一百單八將中排名第一,由此可見其地位之顯赫。

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真犯過什麼嚴重錯誤的話,就是沒把這獎項頒給俄國的托爾斯泰,並且也不知道中國還有個散原老人。毫無疑問,作為詩壇祭酒,作為當時中國文壇最具有代表地位的詩人,如果他老人家獲獎,不但眾望所歸,關鍵還能增加這個文學獎的含金量,畢竟中國傳統詩歌也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

錢鍾書小說《圍城》中談到詩壇,雖調侃,也寫出了當時的部分真相。一位叫董斜川的詩人吹噓自己曾跟散原老人聊過天,說“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認為“還算徐誌摩的詩有點意思,可是隻相當於明初楊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憐了”。

小說家的話不可以太相信,當不得真,不過玩舊詩,通常倚老賣老,會看不上新詩,新詩人卻不得不對前輩表示恭敬。一九二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泰戈爾來中國訪問,慕名拜訪散原老人,兩個人隻相差了兩歲,散原老人略大一些,是標準的同時代人。徐誌摩屁顛顛地給他們當翻譯,免不了一些客套,相互送書,拍照,究竟說了些什麼話,還有過什麼樣的文化交流,也不得而知,反正多少有點象征意義,畢竟當時中國和印度最好的兩位詩壇大佬見麵了,這很不容易。

海明威與福克納都沒見過麵,盡管他們同時代,都是美國文學的領軍人物。

有人問,既然對散原老人有興趣,那麼當時的老房子在哪兒。我想了想,真答不出來。九曲青溪十裏秦淮,隻知道緊挨青溪河邊,取名“散原精舍”。精舍二字望文生義,容易讓人聯想豪宅的精裝修,其實是普通住宅。古人稱佛教修行者的住處為精舍,散原老人官場失意,避禍南京隻為養老,用這兩個字十分合適。

那時候,陳寅恪隻有十歲,有兄弟五人,最小的登恪剛三歲。散原老人為了兒子的教育,幹脆辦家學,花銀子聘請家庭教師。他身上洋溢著名士氣,儼然成了《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飲酒作詩,基本上就是專業作家。科舉還沒廢除,他早已大徹大悟,內心深處先將它給結束了。

有人把清王朝的崩潰,歸罪於科舉廢除,因為讀書人失去奮鬥目標,前途變得黯淡了。散原老人也算是有功名的人,舉人出身,中過進士。一八八二年鄉試,年僅二十三歲的他討厭八股文,竟用散文體寫試卷。這是公然冒犯科舉,初選就慘遭淘汰,幸好遇到一位慧眼識才的考官,從落選的試卷裏重新將他破格錄取。

參加科舉應試,柳詒徽用篆字,散原老人不寫八股文,其實都意味著科舉的壽終正寢。僵硬的科舉已失去存在意義,廢除不廢除都得完蛋。隻是他的做法,更像一位純粹的詩人。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氣質,才能把詩寫好,才能做出真正的學問。現成的例子就是陳寅恪,他顯然繼承乃父風範,學貫中西,不知念了多少個第一流大學,學曆上可以寫上日本弘文學院、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美國哈佛大學,能閱讀梵、巴利、波斯、突厥、西夏、英、法、德八種語言,卻沒有任何正經八百的文憑和學位。

在科舉廢除的前兩年,也就是一九○三年,散原老人曾擔任過南京三江師範的總教習,又稱總稽查。三江師範後來改名兩江師範,又改名南京高等師範,再改名東南大學及中央大學,最後就是今天的南京大學。因此,說起南大的老校長,似乎不該忘了提一提這位散原老人。不過這也是掛名差事,他顯然誌不在此,這時候,北京已經有了京師大學堂,各地紛紛效仿,由官方出麵辦新式學校,官辦學校就像官樣文章,通常不入詩人的法眼。

在中國曆史上,詩人注定沒什麼政治地位,作為詩壇領袖,散原老人更像是一個文學小圈子裏的人物,好在有個爭氣又充滿傳奇的兒子,你可能不認識他爹,但你不會不知道陳寅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