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學英語,趕上“文化大革命”,基本上隻記住標語口號。粉碎“四人幫”後恢複高考,有機會進大學,學英語的教材還是“文革”殘留。對話練習仍然“我是一個工人”,“我是一個農民”,“我是一個人民解放軍戰士”。這情景很有趣很寫實,我們都來自基層,譬如在下,就是四年工齡的鉗工。
校方也覺得教材太不像話,於是現編,每次上課發幾張紙片。那年頭外語都糟,尤其中文係,要想好就得另開小灶自修。我後來能考上研究生,主要依靠《許國璋英語》,這套教材的五六冊由俞大女士主編,當時隻知道傻乎乎學,既不問俞大何方神聖,也沒想到她是女的。
後來弄明白,原來俞大來頭很大,曾國藩的曾外孫女,母親是曾國藩的孫女兒。這身世了不得,人們說起張愛玲,必提李鴻章,張的奶奶是李鴻章女兒,俞大與曾國藩近似於張愛玲和李鴻章。曾國藩後代中的有名女性,常提到考古學家曾昭燏、全國婦聯副主席曾憲植,其實兩位都不出自曾國藩這一支。
俞大與曾昭掄結婚,標準的親上加親,她又回到了老曾家。如果有孩子,就該姓曾,有一種傳說,說因為表兄妹,害怕近親結婚弄出傻兒子,他們都不敢要孩子。我對此有懷疑,在過去年代,姑表親姨表親算不上什麼事,翻《紅樓夢》就知道了,他們畢竟已隔很多代了。
大家族相互通婚,從好的方麵講,綜合了文化優良傳統,優秀變得更優秀。中國人講究門當戶對,忠厚傳家詩書繼世,對名門既佩服又羨慕,仔細想想也不是沒道理,畢竟人才一串串出現了,成功概率要高許多。當然,大戶人家也難免裙帶,難免潛規則,富不過三代,好的文化傳統和遺傳基因一樣,再優秀也會變異,掰開手指頭認真計算,沒出息的富二代富N代,遠比有出息的多。
湖南曾家與浙江俞家聯姻,拉開了一張巨大的名人關係網。小時候,聽家人聊天,我知道俞平伯家與曾家沾親,按輩分,俞平伯好像要比俞大低一輩。後來讀的書多了,又知道陳寅恪的母親俞明詩,是俞大的嫡親姑媽。這層關係要親近得多,俞大哥哥俞大維娶了陳寅恪妹妹陳新午,標準的寶哥哥和林妹妹,他們第一個兒子真的是弱智。
俞大有個堂侄兒俞啟威,又名黃敬,也是位老革命,是現如今國家領導人俞正聲的父親。她還有個嫡親侄兒俞啟德,又名俞揚和,是蔣經國的女婿,小蔣隻有一個寶貝女兒。
俞大的顯赫家世像光環一樣籠罩,然而物極必反,擱在“文化大革命”,這樣的出身便是滔天罪行。“文革”初期很多人受衝擊,最慘痛的往往是兩種人,一是地富反壞右,一是反動學術權威。
為什麼他們最倒黴呢,因為最容易欺負,最沒有還手的能力。前一種是死老虎,早就在打倒之列,輿論宣傳做足了,已身敗名裂,怎麼羞辱都不為過。後一種還包括各行業的名流,有名氣,薪水高,本是平民百姓眼紅的對象,既羨慕又嫉妒,突然有個機會,能將他們掀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正好趁機出口鳥氣,而且沒有任何風險。
“文化大革命”的荒誕,在於場景不斷變化,人人都可能轉為批鬥對象。同是天涯淪落人,“走資派”要好得多,群眾再怨恨,內心深處多少會有忌憚。民怕官畢竟是傳統,考察中國大曆史,當官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啥時候真正吃過虧。
在一個不好的時代,落井下石和被落井下石,最常見的兩種境遇,具體到俞大,光曾國藩後人這一條,已足以取她性命。曾國藩是屠殺太平軍的劊子手,年青一代的仇恨與生俱來,一旦爆發,後果相當嚴重。
俞大的嫡親哥哥俞大維,逃到台灣的國民黨國防部長,加上這一條,她的反革命罪行不堪設想。知道內情的人悄悄替她惋惜,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年國民黨政權往台灣去,飛機上座位都留好了,她和丈夫曾昭掄,還有妹妹俞大縝,以及小姑子曾昭燏,義無反顧地都選擇了留在大陸。
俞大之死是對“文化大革命”的最大反抗,以死相抗的還有老舍,他早走了一天。還有傅雷,他晚走了十天。俞大服毒,老舍投湖,傅雷自縊,共同點在於,都遭到了非人對待,都被暴打,都被淩辱。俞大是英語教學界的老前輩,老舍是優秀作家,傅雷翻譯了巴爾紮克,我們都曾受惠於他們。
我不認為他們後悔留在大陸,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老一輩人的理想境界,遠不是我們平庸的腦袋所能想象。在俞大逝世一年前,她的小姑子從南京的靈穀塔上一躍而下,結束了性命。此時距“文革”還有些日子,政治恐慌讓人窒息,曾昭燏的決然而去,讓她避過了人格汙辱。
人是有尊嚴的動物,是可忍,孰不可忍,人同時又非常脆弱,像根很容易折斷的蘆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