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賠款二期學生中的三傑,相差一兩歲,趙元任最小,胡適居中,竺可楨最大。活最長的趙元任,九十歲。其次竺可楨,八十五歲。胡適最短,活了七十二歲。他們的政治觀點,非要分成左中右,胡適顯然偏右,當過國民黨的官,去了台灣。趙元任中立,長年生活在國外,國共兩不得罪,共產黨得天下以後,回過兩次大陸,一是“文革”中,一是八十年代初。偏左的自然應該是竺可楨,最有力證據,是他老人家七十二歲,還加入了共產黨。
這個劃分似是而非,平心而論,三位老同學有太多的共同點,都有學問,都有身份和地位,都是統治者想利用的人,一輩子吃香喝辣。西方的自由思想給他們打下了基礎,又能出淤泥而不染,可以算得上堂堂正正。三位的背景其實很相似,都是說吳語的江南人。胡適的籍貫是安徽績溪,地處皖南,生在上海大東門,聽口音仍然還有吳語腔。趙元任是常州人,隨著做官的父親到處走,居家一直是說家鄉話。
竺可楨是浙江上虞人,家境自然說得過去,好像是一個米老板。他的中學先是在上海讀的,後來又去了唐山路礦學堂。科舉取消,當時的父母真不知道該讓孩子學什麼,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學路礦。以浙江籍人士為例,魯迅、馬寅初、朱家驊、陳立夫,都和礦物打過交道,都是不了了之半途而廢。
到了美國,與胡適一樣,竺可楨在一開始,也是學習農科。中國是個農業大國,萬事以農為本,他稀裏糊塗地就進了農學院。直到本科畢業,才轉進哈佛的地理係攻讀氣象學。這一次,算是入對了門,找到了真愛,不僅非常順利地拿到了博士學位,而且就此成為中國氣象學的一代宗師。
南京市內的最高處北極閣,現在依然還能看到當年的氣象台遺址,不過已改成了氣象博物館。它最初就是由竺可楨領導所建,因為是在山上,用水很不方便,不得不修一條公路,用汽車送水上去。竺可楨給氣象定位很高,覺得很多事都離不了。氣象乃萬物之首,戰爭年代打仗,首先要考慮到氣象。不僅戰時如此,日常也是這樣,大到農業,小到出行,刮風下雨都不能不在乎。
氣象學還可以用來研究曆史,郭沫若曾向竺請教,唐貴妃得寵之前,玄宗有個梅妃,喜歡在宮中廣植傲寒鬥雪的梅花。可到了宋朝的蘇東坡筆下,已是“關中幸無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陝西一帶的梅跑哪兒去了。竺可楨沒被問住,立刻就給出了答案。
全球化變暖是時髦話題,成了要環保的重要依據。然而竺可楨卻用一張曲線圖,向我們形象地展示了地球表麵的溫度變化。具體地說,在唐朝,地球相當溫暖,那年頭黃河流域的氣溫,與今天的長江流域不相上下。以梅花為例,它雖然傲雪鬥霜,並不耐寒。到了宋朝,地球突然變冷,黃河流域的溫度急遽下降,梅花難以生存,於是形成了“不知梅”的現實,王安石便曾譏笑北方人分不清梅花和杏花。
根據竺可楨的溫度曲線圖,今天的平均氣溫,已接近唐朝,而曆史上最冷的年代,在北宋。同時,曲線還告訴我們,氣溫的冷熱變化,不一定是個緩慢過程,它像股票一樣,一會兒牛市,一會兒熊市,突然跳水也是常態。氣溫變化與幹旱洪澇有密切關係,許多疑問我們還不能解釋,輕易就下結論,很可能會有嚴重後果。
竺可楨後來屢屢被人提到,當然不是由於氣象學,更重要的原因是,當過十多年的浙江大學校長。中國是個重教育的國度,在解放前,當上縣中學的一校之長,基本上跟縣太爺差不多。不平常的年代,當上著名大學的校長,那是非常的不平常。現如今的部級高校領導任命,據說也還要經過政治局討論,因此校長一職的被看重,不僅傳統,而且仍然延續。
抗戰勝利,當時的教育部長朱家驊打電話給趙元任,希望他回國出任中央大學校長,趙很瀟灑地回電:“幹不了,謝謝。”北京大學的校長則由胡適擔當,考慮到他老好人,號稱“大炮”的傅斯年先代校長,對原有教職員大加整頓,用傅的話說,是替胡“清君側”。
竺可楨擔當浙大校長是在抗戰前一年,當時他在南京定居,為要不要當這個校長十分猶豫。讀《竺可楨日記》,記憶最深的總是趕來趕去,每周在杭州待幾天,在南京住幾天。他詳細記錄了路上需要的時間,當時寧杭國道比較好走,半天也就到了。
如果不是抗戰,這校長未必當得長,一開始隻想頂替一陣,可是抗戰爆發,他不得不挺身而出,帶著學校西遷,結果成了浙大校史上最重要的一位校長,幹了十三年。他當校長的口碑極好,查民國年間的大學,學生極難侍候,學潮一個接著一個,當校長能一口氣幹這麼多年,恐怕也是絕無僅有。
行政工作會影響做學問,不言而喻。胡適的著作,常常寫了上本沒下本,顯然與太多兼職有關。凡事都有得有失,竺可楨當了多年的大學校長,科研水平不可能不受到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