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吳梅,不順便聊聊黃侃先生,說不過去。南京大學中文係幾大教授排行榜,無論怎麼安排,不管如何布置,黃都是跳不過去的重要人物。說起宋詞元曲,常講吳梅當年;說起小學訓詁,離不開黃侃。
黃侃視吳為“曲子相公”,吳梅稱黃為“測字先生”,兩個人內心深處,都不太買對方的賬。最可笑的是兩位老先生還打過架,黃脾氣大,一言不合,先打一巴掌,吳不甘示弱,回一拳頭。很多人將這事寫進文章,都說喝了酒,打過就算,以後又和好如初。事實究竟如何,都是沒見過的人在亂說。我們讀書時,也曾聽老師說過,老師又是聽他們的老師八卦,說黃和吳心裏有了別扭,不願意再見麵,安排課表隻能想方設法,將上課時間錯開。
據說程千帆先生臨終,不能釋懷的是未將老師黃侃的一本書整理出來。黃侃有許多學生,顯然程很在乎這種師承關係。粉碎“四人幫”後,程能有機會回母校南大工作,也與幾位幸存的黃侃弟子有關,他們是南大的洪誠、南師大的徐複、山東大學的殷孟倫。當時蘇州有個語言學方麵的會議,這幾人私底下密謀,由洪誠向匡亞明校長推薦,最終促成了這件好事。
黃侃學問究竟如何,我的水平說不出所以然,隻知道是“大得不得了”。當年上古代漢語,許惟賢老師喜歡把洪誠掛在嘴上,同時不忘強調洪是黃的得意門生。小學和訓詁的正宗,說著說著,就離不開章黃門下。北師大的許嘉璐,官位達到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名列黨和國家領導人,他也跟洪誠學過。我曾聽他講過課,說起訓詁頭頭是道,可以想象,老師的老師的學問,有多厲害。
不是什麼人都能成為弟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南師大的徐複被稱為活著的二號傳人,一號是誰,始終沒鬧明白,反正輪到一個二號,學問已非同尋常。因為與徐的女公子熟悉,我與他老人家有過幾次交往,印象中就是一本活字典,有什麼字,有什麼典故,向他請教,立刻給出答案,相當於電腦搜索。
黃侃門下學生回憶先師,異口同聲佩服。不僅學生,黃的老師章太炎也讚不絕口,有一次,章翻閱閑書,讀到“遇飲無人徼酒戶,得錢隨分付書坊”,覺得茫茫人海中,隻有黃有此風味,立刻寫成對聯寄給他。很顯然在章眼裏,天下讀書人多,愛讀會讀如黃者絕無僅有。可惜“一·二八”事變,為避禍,黃曾將藏書裝了八卡車,送鄉下暫存,沒想到當地居民趁機盜竊,很多稀世珍品,就這麼成筐論斤賣了。
黃侃是現代史上段子最多的人,愛好掌故的同誌,說起他來,三日三夜也聊不完。小報作者不需要用心去挖,隨便抄兩段就可以敷衍一篇文章。譬如有名的好色之徒,一生結婚九次,專撿女學生下手。譬如怕打雷,一聞雷聲便往桌底下鑽。話題實在太多,以今天的眼光看,他做的是舊學問,可是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難免有炒作嫌疑,或者說都適合用來炒作。
譬如革命經曆,與老師章太炎一樣,黃侃也可以算老革命。他是湖北人,出生在成都,年齡比周作人還要小兩歲,思想卻激進許多。國民政府的要員居正是黃的老朋友,他的同學中還有宋教仁和董必武,宋差點當了袁大總統的總理,董是共產黨一大代表十二俊傑之一。黃有足夠的資本稱革命老前輩,不過文人造反,無非寫文章搗亂,他當時的名言,是“大亂者,實今日之救中國之妙藥也”。
天下不亂,大清朝如何能完蛋。黃侃從不以革命功臣自居,在他看來,革命成功了,革命黨就該偃旗息鼓,讀書人就該好好做學問。他是有名的狂人,想罵誰就罵誰,說翻臉就翻臉。湖南大名士王闓運看好他的學問,說你年紀輕輕就如此了得,我兒子與你同年,卻還是一竅不通。黃聽了大怒,說你自己文章已很狗屁,兒子還能有多大出息。王是當時的文壇領袖,老前輩想拍後生馬屁,沒想到拍馬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