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先生的某些做法會讓人想不明白,給平常人寫信十分謙和,非常平易近人,可是評點曆史和當代名人,動輒出言不遜,極具攻擊性。譬如說起程千帆先生,就說他的詩“野野狐”。第一次看到有關文字,也不曾細想,以為“野野狐”就是“野狐禪”。後來看仔細了,終於明白是一句常用吳語,我本吳人,太明白這話的分量。“野野狐”是馬虎和不認真,是很“糟糕”, 以評價論,遠比“野狐禪”更差,這真讓如日中天的程門弟子感到不爽。
說起沈祖棻先生,錢也沒什麼好話,“其妻沈祖棻之詞稍勝,然聞其佳者多吳瞿安點竄之筆,未足窺其真麵也”。這番話更刻薄,先說沈的詩詞稍好,緊接著又說,之所以能夠好一點,是因為經過她的老師吳瞿安修改。
吳瞿安就是吳梅先生,是個很有趣的老家夥,他的年齡要比我祖父還大十歲,比魯迅先生略小,比周作人大一歲。當年讀中文係,給我們上課的吳新雷老師常要提到這位吳梅,大致意思就是,吳的絕活兒是詞和曲,學生弟子中,獲得詞學真傳的有沈祖棻和唐圭璋,獲得曲學真傳的是盧前和任二北。
玩新學和玩舊學,顯然相差很多,吳梅的年齡憑想象,怎麼也該比新派的周作人大出許多。根據周的描述,當年吳梅在北大上課,穿著長衫,手拿笛子走進課堂,一邊吹曲,一邊哼唱,學生聽著很怪,與京城戲館流行的完全不一樣,聽他解釋,才知道這就是快咽氣的昆曲。
吳梅屬於中國的第一代文科教授,參加過科舉,當過小學教員、中學教員,蔡元培先生主持北大,不拘一格,把他請去主講古樂曲。他的一舉一動,更像行為藝術家,通常講到新舊文化之爭,吳梅毫無疑問算作舊陣營,然而真正做舊學問的,看他就是“小道末技”,難免“野野狐”。
吳梅後來南歸,離開了新氣象的北大,到了保守的中央大學,成了中大中文係標誌性的人物。我生也晚,隻能聽些關於他的段子,南大的吳新雷似乎得其真傳,凡是遇到機會,必定興致勃勃來上一段,唱什麼也不太明白。吳梅的後人說聽老人家唱昆曲,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因此戲稱為“困曲”。小孩子不太懂,其實昆曲跟鴉片一樣,真喜歡,就會上癮,就會沉溺其中。
欲明曲理,須先唱曲,昆曲鼻祖魏良輔總結經驗,說唱曲有三絕,要字清、腔純、板正。吳梅的境界很高,據說是近現代以來唯一一位又能寫劇本,又能填詞製譜,而且能夠表演的全才。
吳梅最擅長青衣和老旦,是當時公認的唱曲大家。像這樣的人才,最適合進藝術學院。他沒留過學,也沒有說得過去的學曆,難怪黃侃先生看了不入法眼,問吳憑什麼在最高學府裏混,他理直氣壯、大言不慚地說就憑元曲。
吳梅玩的是舊玩意兒,卻沾足了新文化的光。按照傳統士大夫標準,吳屬於典型的落魄文人、玩物喪誌的曲子相公,基本上是寫《肉蒲團》的李漁那一路,隻配當幕僚,養戲班子,教唆公子哥兒,帶幾個女弟子。新文化讓吳梅這種不靠譜的文化人時髦起來,從邊緣進入中心,成為著名的大學教授。
連梅蘭芳都應該算是吳梅的學生,當然還有昆曲的大名角俞振飛。向吳請教過的名士達人,還可以包括朱自清、田漢、鄭振鐸。他玩的這些學問,因為別裁偽體,因為通俗,因為淺近直白,與新文化運動看上去如出一轍,都是為了接近大眾,然而本質上,貌似新,骨子裏仍然是舊,隨著時間遷移,越來越舊。
有人為沈祖棻辯護,認為直到一九三四年大學畢業,她讀了研究生,才正式成為吳梅的入室弟子,因此這位恩師不可能在此之前,就為其學生“點竄”。不過細心人在吳梅日記中發現,沈讀研究生前,起碼有過四五次拜訪的記錄。是否為學生改詩詞暫且不論,僅僅從時間上考量,沈被譽為“沈斜陽”的時候,已經是吳的女弟子。
吳梅顯然喜歡女弟子,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曾經曆了一個非常好的發展時期,發達國家普遍遭遇經濟危機,紛紛到中國來找飯碗。外幣貶值,中國的錢開始值錢,有錢人出國巡遊,充分享受升值的好處。山河依舊風景不改,鶯歌燕舞燈紅酒綠,而日本人也越來越猖狂。“九一八”事變後,即將開戰的陰雲始終籠罩,吳梅帶著弟子們在秦淮邊聽小曲兒,難免“武定橋邊,立盡斜陽”,難免“有斜陽處有春愁”。
除了沈祖棻,吳梅還有一位有名的女弟子張充和。張與沈一樣,也是蘇州富家小姐,也是對古詞曲十分入迷。可惜張沒有沈的運氣,拜師不久,抗戰爆發,基本上失去了向吳當麵請教的機會。好在張充和與姐夫沈從文一樣,屬於有異秉的人,玩什麼都能精,不僅一手字寫得漂亮,而且也是玩曲大家。
吳梅的學問注定絕學,抗戰後,隨著大學去了內地,很快客死他鄉,享年五十五歲。他教了不少優秀弟子,最後留給家人的遺囑是要學工,莫學文。文乃雕蟲小技,實不足恃,他有四個兒子,都是學理工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