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楊憲益_最令人稱道的富二代(1 / 1)

堂哥三午比我大了十五歲,知道的事也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他與我聊天,說起文化界幾個人物,最羨慕弄外語的那幾個人,年輕時在國外混,什麼世麵都見過,現在改革開放,又可以再次出國開洋葷。在三午看中的名單裏,楊憲益先生排在前列,或許正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注意這個應該讓人羨慕的人物。

楊憲益妹妹楊苡與我父親很熟悉,妹夫趙瑞蕻是我的老師,他們夫婦在南京,感覺上要更近,聽到的傳聞也更多。楊苡先生是個非常好的老太太,這篇文章先不說她,還是說她哥哥。其實我很快就發現楊憲益並不像三午想象的那樣,改革開放後,仗著洋文好,外國朋友多,成日周遊列國。

父親生前非常喜歡他的打油詩,寫那種詩是一種本事,最能體現時代精神,可惜現在很多人都沒有這能耐。與徐誌摩一樣,楊憲益也是標準的富二代。父親都是玩銀行,都是錢多得數不過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跟今天的行情很相似,世界經濟普遍不景氣,我們卻在不可思議地蒸蒸日上。如果不是日本人惹麻煩,如果不是中日戰爭,中國形勢真不算太壞,尤其有錢人的日子太好過。

楊憲益比徐誌摩小了將近二十歲,父親死得早,沒有一個強勢的爹管著,家裏又有太多銀子,因此出門在外,更像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兒。當時國幣對英鎊是四換一,一英鎊差不多可以換四百法郎,他在英國留學,有機會便周遊世界,到處玩。他沿著地中海轉,買的是頭等艙,去用餐,必須西裝硬領襯衫蝴蝶結,擺出上等人模樣。不管怎麼說,中國還是窮國家,當時就算有幾個錢,也是餓狠了的窮鬼,剛吃上幾口白米飯。他出手太闊綽,別人便懷疑是冒充中國人的日本間諜,畢竟留學生都很窮,沒見過這樣的。

楊憲益出生在天津,中學畢業前,或者說出國前,除了北戴河,沒離開過天津。像這樣的大少爺,那年頭還是送出國最保險,當時學潮太厲害,此起彼伏,他涉世未深,為人耿直,哪裏經得起這種誘惑。投身學生運動幾乎不容懷疑,北平之大,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於是幹脆送國外,去大英帝國,去最牛的牛津大學。

從天津到南京,到上海,再在上海候船出洋,這一路,他母親始終陪著。除此之外,還有英文老師池太太和老仆人潘福。這樣的場景,擱今天或許不稀罕,當年很難見到,新的這二代那二代正在崛起,青出於藍,說不定更出格更離譜。

我自小受階級鬥爭教育長大,記憶中,總覺得窮人就是好,富人一定很壞。窮人都是可憐的楊白勞,富人都是十惡不赦的黃世仁。漸漸書讀多了,才明白,窮人和富人都有好和壞,沒必然聯係。用好人來評價楊憲益有些蒼白,也無力,然而又是地道的大實話,絕對擔當得起,他晚年的種種行為,尤其值得後人稱讚。

楊憲益在英國待了六年,“二戰”打響,帶著美麗的英國太太回國。說起這位大英美人戴乃迭,忍不住就想起錢鍾書的《圍城》,說起中國男人擇偶,大學畢業生娶中學女生,留學生娶大學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隻有洋人才敢娶,否則男人至少是雙料博士。什麼人才敢娶洋女人呢,《圍城》中有位教授,娶了一位很醜的洋女人,大家已佩服得不行,這家夥太厲害,竟然能娶到洋女人。

金發碧眼的戴乃迭完全用得上驚豔這兩個字,楊憲益鴻運當頭,何德何能。大家背後議論說事,都覺得對不起人家,沒有保護好她。雙方母親皆不看好這段跨國婚姻,文化差異太大,戴乃迭母親不相信他們的婚期可以超過四年。在申請中國護照時,一位官員歎著氣警告戴乃迭,怎麼能夠相信這個中國男人呢,他家裏很可能還有位老婆,真這樣怎麼辦,我們還得花工夫把你給送回來。

楊憲益與戴乃迭之間,最優美的樂章是共同患難。結發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熟悉二十世紀前半段曆史的人都知道,富人變成窮人是很容易的事。楊憲益很快沒什麼錢了,他有錢時瀟灑,沒錢了一樣瀟灑。他們十分恩愛地一起度過了六十年,經曆各種風雨,見證時代變遷,“文革”中一起坐牢受難,他們的兒子飽受迫害,最終因為精神失常而自焚。

楊憲益本來準備去西南聯大,當時發出邀請的是沈從文和吳宓,有趣的是這兩位先生與他並不認識。到了戰時的陪都重慶,已接受西南聯大聘書的楊憲益又改變主意,去了中央大學。在中央大學的經曆顯然不愉快,他們夫婦思想偏左,戴乃迭甚至被懷疑是間諜。平心而論,這位大少爺一生都沒有落過伍,他始終是進步的,真正意義的進步。

早在英國留學時,楊憲益就翻譯過《離騷》,動機有些荒唐,據說隻是好玩。他一直認為《離騷》不是屈原的原著,而是漢人偽作。毛主席他老人家接見文藝界代表,聽說了他的故事大為吃驚,伸出汗津津的手掌與他握手,不太相信地說:

“你覺得《離騷》能夠翻譯嗎,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