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有個最大好處,可以輕鬆地看到許多千奇百怪。譬如粉絲過分熱心,搜集製作了名人名言,我注意到有一個“徐誌摩那些黯然心動的話”,一條又一條,一邊讀,心裏一邊嘀咕。這難道真是徐誌摩說過的話,有些肯定是,有些肯定不是。再讀下麵跟帖,有人說那是電視劇上說的,看了頓時無語。
徐誌摩是個討女孩子喜歡的家夥,文科女生為之怦然心動,自在情理之中。當年大學畢業,互相贈別,女生一手娟字,最適合用來題寫徐誌摩詩句,“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 讀研時去徐誌摩老家,先看老宅子,所謂老宅,其實是一棟洋房,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小縣城,非常紮眼,記得是一家銀行,我們在裏麵轉了一圈,看不出它與徐誌摩有任何關係。
後來去了徐誌摩的墓,師妹很內向,很靦腆,執意要在墓碑前留下一個倩影。關於這墓,有一種傳說,說徐的腦袋是金子做的,當年飛機失事,情形很慘,家裏為了全屍,安了個金頭顱。這傳說到了“文革”中,便成了掘墓理由,因此我們見到的已是新修的,看上去很簡陋,既雜亂,又荒涼。後來據說又擴大了規模,增加了兩個漢白玉書型雕塑,成為一個小景點。
有關徐誌摩話題很多,先說他的詩文,這問題始終讓人困惑。作為前輩,他肯定有值得學習的地方,可是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的文字究竟妙在何處。也許每個人讀書趣味不同,我們都有可能看走眼,不知好歹,在過去幾十年裏,我不止一次找出他的文章,仔細品味,想象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偏見。前幾年,一個研究現代文學的朋友打電話聊天,問最近在幹什麼,我說在研讀徐誌摩,他很吃驚,說你不是不喜歡他的文字嗎,怎麼,又吃錯了什麼藥。
再次向朋友表達了自己的讀後感,很遺憾,改變不了過去看法。希望能夠有新發現,可惜還是沒有。坦白地說,對於徐誌摩的文風,我總是喜歡不起來。他的《再別康橋》和《我所知道的康橋》,都是選了又選的經典名篇,讀了以後,難免一種盛名之下的不爽。
先說《再別康橋》,二十多行白話詩,幾乎每行都有個“的”。老派人眼裏,這實在太怪,太白話。《我所知道的康橋》被選進中學課本,特點是運用了第二人稱“你”,因為這緣故,有些段落讓人覺得親切,然而第一人稱的“我”又不斷跳出來打岔,忽東忽西,使得文章節奏不斷出現問題,真是濃得化不開。
朱東潤先生記錄初見徐誌摩的印象,說他中等個子,雪白的臉,走起路來,先把左腳沿地麵平拖半步,把右腳拖過來,並齊了,然後再向前拖。有趣之處在於,朱先生強調了一個“拖”字,不加掩飾地說這種走路姿態很難看,很做作。
蔡元培先生悼念徐誌摩,很是精彩,“言語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均是詩,詩的意境滲透了,到處都有樂地;乘車可死,坐船可死,靜臥室中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耳,不必視為畏途”。能寫出這種漂亮的挽詞,非得是前清的翰林不可。蔡先生以詩人來形容,恰如其分,準確到位。我不覺得徐誌摩的詩有多好,卻非常讚賞那種一舉手一投足的詩人氣質。他難看的走路姿態,他的矯情和做作,擱在普通人身上難以容忍,是徐誌摩或許就可以接受。
徐誌摩與鬱達夫中學同班,與鬱一樣,他身上也有著非常明顯的毛病。受傳統影響,剛讀到鬱達夫的放蕩不羈,心裏總有些疑惑,同樣,對徐誌摩的某些作為也是非常不理解。相形之下,放蕩不羈還屬於舊文人傳統,徐誌摩的做法就太出格。譬如太太挺著大肚子,他急著要離婚,便逼她去墮胎,在當時這很危險,太太害怕,他竟然說:“還有人因為坐火車死掉呢,難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車了嗎?”
徐誌摩是典型的富二代,他接受教育,有充足的現大洋鋪路。大家都知道,他是梁啟超的學生,有一種說法,拜這麼一位老師,他爹付了一千大洋。一百年前,是個天文數目。光中國的大學,他就念過三所,都半調子,讀讀就不讀了。出國留學也一樣,一會兒政治,一會兒經濟,一會兒哲學,反正沒一個準兒。認為哪個大學好,就跑哪個大學去注冊,覺得哪位老師有名氣,就自說自話拜人家為師。
他喜歡上了羅素,博士學位也不要了,立刻從美國啟程去英國。最終也沒能成為羅素學生,但他卻如魚得水,在英國學界玩得很歡。羅素生兒子,他不僅寫信祝賀,還親自張羅聚會,準備了紅雞蛋和壽麵。西方文化人難免一種毛病,這就是喜歡賣弄似通非通的東方學問,徐誌摩給大名鼎鼎的狄更生送了一套《唐詩別裁集》,這本康熙年間印刷的詩集雖然珍貴,但到了狄更生手上,基本上就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很顯然,有些事徐誌摩做得十分俗氣,很長時間,我都有一種不認可,不應該是詩人所為。現在想想,是把詩看高了,平心而論,徐誌摩再俗,也比今天太多詩人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