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期間的商務印書館,有些像黃埔軍校,中國現代史上的幾位出版人才,都從那兒出來。最典型的例子是陸費逵,跳槽重組了中華書局。商務和中華是出版業界的老大老二,接下來的老三老四,規模小很多,排名已沒意義。
排在第三位的應該是世界書局,老板也是商務出身,先跳槽中華書局,然後又另起爐灶。世界書局的老板叫沈知方,格調不是很高,玩暢銷書的高手,趣味糟糕,經濟手段惡劣,鴛鴦蝴蝶派黑幕小說大為風行,跟他的推波助瀾分不開。聰明往往被聰明誤,與商務和中華相比,世界書局起伏最大,會賺錢,不斷變花樣,但太會投機,造成的失誤也更多。
開明書店差不多可以算是第四,老板章錫琛如出一轍,同樣是在商務學會了本事,再自己艱難創業。有趣的是,幾位做出版的老板,與商務印書館的創始人張元濟一樣,都是浙江人。看來不是商務出身,不是浙江老鄉,還真搞不好出版。章錫琛的籍貫是紹興,生於一八八九年,比我祖父要大五歲。
當出版社老板,眼光固然很重要,能不能賺錢,更重要。張元濟的商務敢稱老大,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經濟。治大國如烹小鮮,真能把一家出版社玩好了,與管理好一個國家也差不太多。張元濟的繼任者王雲五,就曾在國民黨經濟最危難的時候,出任行政院政務委員兼財政部部長。
相比之下,章錫琛幹出版,經濟手腕並不算最突出。他不能跟商務的張元濟和王雲五相比,比不上中華書局的陸費逵,也比不上世界書局的沈知方。但是他有知人之明,手下有個很好的團隊,譬如主持編輯工作的夏尊、王伯祥、周予同,當然還包括我祖父。
開明書店風格比較實在,與章錫琛的為人性格有關,也與團隊的精神追求分不開。堂堂開明人,俯仰兩無愧,一九四六年,開明書店創業二十周年,出版了一個紀念冊,與通常的熱烈慶祝和鼓吹不一樣,隻是以文會友,收集了九位好友的文章,篇篇都是珍珠和精華。仿佛蘭亭的曲水流觴群賢畢至,又好像華山的比武論劍高手過招,每個人都在不經意間,拿出了力作。
這九篇文章分別是呂叔湘的《從主語賓語的分別談國語句子的分析》,郭紹虞的《論中國文學中的音節問題》,浦江清的《花蕊夫人宮詞考證》,郭沫若的《考工記的年代與國別》,錢鍾書的《中國詩與中國畫》,王力的《新訓詁學》,遊國恩的《論〈陌上桑〉》,顧頡剛的《辛未訪古日記》,翦伯讚的《台灣番族考》。
開明書店經營圖書,主要是文史和教育,前些日子,《開明國語課本》熱鬧了一番。在文學書籍方麵,出版了茅盾的《蝕》和《子夜》,巴金的《家》、《春》、《秋》。一九四九年以後,開明書店招牌不複存在。搞文學的這一撥人,與共青團中央所屬的青年出版社合營,改名中國青年出版社。善於編教材的高手,去了人民教育出版社。
當年辦開明書店,章錫琛很有生意眼光,林語堂編了一本英文教材,起先準備給北新書局,北新以要價太高拒絕,於是開明出了這本《開明英文讀本》。林語堂的要價確實很高,每月要預支三百大洋的稿費,這時候,開明書店的所有資金,也就四五千元,可他還是很勇敢地做了這筆買賣,結果大家賺錢,據說林語堂僅靠這本書,就拿了三十萬大洋版稅。
開明書店不存在了,章錫琛七轉八調,最後去中華書局,當副總編輯。此時的中華書局,經過公私合營,性質完全改變。他再會經營也無用武之地,隻能整天和古籍打交道。一九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從此悶悶不樂,“文革”中又遭迫害,含怨去世。
我父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寫紀念文章,說章錫琛被錯劃為“右派”。時隔三十年,重讀這些文字,不由一陣悲涼。家父也屬於錯劃之列,對這兩個字有切膚之痛,章錫琛一家被錯劃的還有二弟、五弟、長子、次子及次媳,這幾個人都跟出版有關係,都是這方麵的行家。父親說他們成為“右派”,原因很簡單,就是太內行,太懂出版,那年頭,內行常會忘了自己是誰,有意無意就犯了大忌。
章家與我們家關係非同尋常,章太太是我伯父和伯母的大媒人,說笑時,也曾把父親與章家的小女兒配成一對。小孩子對這種事照例很難為情,因為這玩笑話,害得父親都不好意思與章家小女兒一起玩。章太太喜歡打麻將,有時也拉著我奶奶做搭子,父親說小時候最不願意奶奶打麻將,章太太怕他搗蛋,總是買好吃的東西哄他。
晚年的章錫琛住在北京,存款凍結,日子很清貧。我伯母不時會送些東西,有一次買了隻鴨子過去,還有其他的副食品,沒想到竟然害得他鬧了好多天肚子。很長時間沒吃油膩的東西,腸胃消化不了。父親說起這個,忍不住歎氣,章錫琛雖然是開明的老板,確實也曾經有過錢,闊過,但是為人一向低調,從不鋪張浪費,用土話說是非常做人家,晚年窮困成那樣,也想不到。
章錫琛活了整整八十歲,死於一九六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