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了,叔叔你們早點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小芸起身告別。
“好!”他起身送她,因為胖,費了點勁。
得意坐在地毯上,對他擺手說:“不用送!不用送!”然後扭頭對小芸說:“你打車回吧!”
他把小芸送到了門口。
小芸走後,他回來,看得意和庭庭都坐在地毯上,他也想坐在地毯上,但是因為胖,把重心放下來的時候,西褲被繃得緊緊的。
得意擔心地看著他。
楊大遠看得意為他的西褲感到緊張,就自嘲說:“這些年啊,不曉得咋個的,吹氣一樣地就長圓了!現在這個油肚兒都弄個大了!有時候看著它,都不敢相信它是長在我身上的。我這個身材啊,褲子最難買!腰圍和褲長是一樣的,二尺八的褲長,腰就二尺八,相等的。”
得意樂了,勸他說:“你要是這樣不舒服就坐沙發上去。”
“不消不消。”他又遞上來一支煙。
“你和小芸怎麼不住在一起?”他問。
“剛開始住在一起,我剛帶她來北京的時候。那時候很困難,就一起住在地下室,後來好一些了,就開始分開住。我們有各自的生活,不願意住在一起。”
“小芸在北京做什麼?”
“剛來北京的時候什麼都做,連普通話都不敢說,去飯館找工作,看見裝修得亮堂一點兒的都不敢進去。後來賣炸雞,當蜂蜜銷售員,賣冰激淩,當美容師,做過很多工作。我開了咖啡館,她就來幫我。”
“你弟弟叫什麼?你媽媽說他也在北京?”
“在,叫滔滔。他在一個理發店做發型師。唉,當年把讀書的機會讓給他們,誰知道一個都不愛讀書……所以都跟我來北京了。還好,我覺得他們也不比念過大學的孩子差到哪裏去,最起碼,知道是非道理,為人和善,懂禮貌,也有自己生存的技能,不管掙多少,都會享受生活,懂得欣賞美好的東西,這樣就很好了……”
楊大遠點點頭,又深深歎了一口氣說:“你媽媽這一輩子,帶大你們三個孩子,真是不容易啊!”
1983年 金川
在得意一歲的時候,嫦琪經人介紹,認識了得意的第二個父親,李醫生。
1983年,李醫生帶著嫦琪、得意和剛出生的小芸,翻山越嶺,渡過奔騰不息的金沙江,從雲南搬家去四川。
遼闊天幕下,紅顏色的大紅班車載著他們在懸崖上鑿出的路上緩慢爬行。太陽從高空發出強烈的光。大紅班車汽油味兒很重,嫦琪把頭探出窗外,吐出了黃膽水。繈褓中的小芸拉了肚子,年幼的得意哭著喊餓,嫦琪手忙腳亂地給小芸換完屎尿片,還來不及擦手,又敲開一個煮雞蛋,剝開了塞進得意的嘴裏。
他們就那樣忙亂地,在四川省涼山州金川縣安下家來。
如果你騰空而起,俯瞰世界,也極不容易從橫斷山脈峰穀的起起伏伏中,找到這個小縣城。因為它藏在大山的腰上,麵積僅幾平方公裏,整個縣城隻有一個十字街口,站在縣城的任何地方,都能看見峽穀對麵的大山,以及那座山上,一條從懸崖飛流直下的細長的瀑布。
80年代的小縣城,交通閉塞,四季分明,人很少。走在街上,很容易與對麵趕來的羊群狹路相逢。街上的電線杆上隨處拴著馬,馬經常會很奔放地對著路人放屁,或者當街遺屎。山上下來的彝族山民會背來各種蔬菜,野果,蜂蜜,擺在道路兩旁賣。彝族小夥子披著擦爾瓦(一種羊毛披氈),肩扛一個雙卡錄音機,神氣地走過,錄音機甩下一串長腔長調的彝語山歌……
大山裏,每一天,都有霧。
那些清冽的霧不知道是從哪裏漫出來的,白白的,涼涼的,輕飄飄,每天早上起來,推開門,就是在霧中。大人們,每天都要在霧中走路去上班。等太陽出來以後,霧會慢慢退到半山腰。等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它們已經在山頂變成了雲。
縣城風很大,吹得天上的雲變幻莫測。
幼年的得意最喜歡看雲,時常鼻孔朝天地走路,看得出神。她時常猜想著,雲應該像綿羊那樣,是摸得著的,應該能被人捉住,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變成一個仙女,踩在那些雲上。
有一天,天上突然傳來一陣轟鳴聲,整個縣城的小孩都抬起了頭。到處都是跳著腳激動的聲音:
“飛機!”
“飛機!”
“飛機!”
李醫生一家剛開始住在衛生局的院子裏。一大排平房,住了12戶人家,其中有10戶都有一到兩個小孩。
得意剛搬去的時候,由於是從鄉下來的,家境也明顯不好,所以很受院裏小朋友的歧視和冷落。揪小辮,莫名其妙上來打你一拳就跑這樣的事情就不說了,得意更討厭幾個小孩老是跟在她身後,把她的名字編進順口溜裏,齊溜溜地跟著她走,一邊衝她喊:“星期天的早晨霧茫茫,撿破爛的老頭排成行,嚴得意,衝進垃圾堆,破鞋子,破襪子,撿了一大堆……”
但,得意還是很想和他們一起玩。
當小男孩們扮成強盜,把扮成公主的小女孩們追得驚叫,滿院子跑的時候,得意在一旁看著,她也好想被追啊!有時候,當他們在玩“老狼老狼幾點了”的時候,得意好想當一回老狼……當他們湊在一起,把樹上掉下來的綠瑩瑩、肉嘟嘟的豬兒蟲包在紙團裏,然後點燃紙團,得意既害怕,又想湊過去看一眼……
有一天,院子裏最大的孩子小謝哥哥對得意招手說:“來,過來和我們一起玩……”
得意高興地過去。
小謝哥哥一把拉開得意的衣領,扔了一個東西進去,轉身就跑了。
她至今也記得那種觸電一般的恐怖感受:一隻活物在背心裏蹦彈,甚至都能感受到它腿上的絨毛……是活生生的大螞蚱!她毛骨悚然,拚命扭動著身體,放聲大哭,心裏想:我上當了!
在上了很多次這樣的當以後,得意就盡量自己玩兒。
下雨的時候,坐在屋簷下,用一個空杯子去接屋簷上滴落下來的水,是她一個人的遊戲——接下來的這些水還可以去喂媽媽養的雞。
夏天的時候,她喜歡蹲在洗衣台上玩水,把水龍頭放到最大,再把手伸過去堵住它,水向四麵八方噴射出去……她就這樣玩著,看自己變出來的彩虹,一直蹲到腿發麻,衣服都濕透了。
夏天,樹林裏會有圓嘟嘟的蟬蛹從地下爬上來,爬到樹幹上。得意伸出兩個手指頭,捉住它。她會把這些蟬蛹帶回家,看那隻黏糊糊的蟬,脫殼而出,那個小家夥,剛開始出來的時候,有點透明,然後顏色慢慢變深。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小生物,喜歡一動不動地掛在窗簾上。但是,隻要身體一幹,它就開始蠢蠢欲動,跌跌撞撞,突然一下,就飛了起來!
這時,得意就打開門,要不了多久,它們就飛了出去。得意抓來的蟬,總能找到門在哪裏。門外麵,就是它們的廣闊世界。得意喜歡看它們振翅一飛,破門而出,直至消失的那一瞬間。
就是這樣,整個童年,仿佛都是夏天的味道。關於冬天的記憶很少,就記得在黑暗中脫毛衣,劈裏啪啦的火花。還有南方堆積在樹上的雪,隻要太陽一出來,就大塊大塊地往下掉。
有一天,開來一輛大卡車,倒下來一大堆修房子用的沙子又開走了,小孩們又高興了。
幾個男孩爬上沙堆,對著沙子澆下一泡尿,然後蹲下去用打濕了的沙子來建築各種碉堡,還有人拿一塊紙板爬上沙堆,然後坐在上麵滑下來……
得意在遠處看著。
突然,一個小孩喊她過去玩。
她馬上高興地跑過去。
剛爬上沙堆,“咚”的一聲,她就掉進了一個“陷人坑”——一個深坑,用一塊紙板撐在洞口,把沙子刨過去,再虛埋……隻要有人踩一腳,肯定落下去!
壞孩子們沉浸在他們設計好的絕妙遊戲中,他們高聲歡呼,興高采烈地往得意身上刨沙子,把她半個身子都埋在了“陷人坑”裏,然後一溜煙地跑光了。
得意哇哇大哭,揉著眼睛,越揉眼睛,眼睛進沙子越多……
這件事情得意之所以這麼多年都還記得,是因為那種恨自己“怎麼老是記不住,說不跟他們耍了,還要跟他們耍!”的心情。她當時杵在沙坑裏,一籌莫展,汗如雨下,可是沒有人來救她。這時候,天上飛過一隻烏鴉,呱呱叫著飛遠了,她哭得更大聲了,因為聽別人說,如果有烏鴉在頭頂叫,就意味著你要死了。
等得意自己想辦法一點兒一點兒從沙坑裏掙脫出來的時候,發現一隻涼鞋被埋進了沙裏。
光著一隻腳回家去,她被媽媽打了一頓。
媽媽問她鞋子為什麼丟了?
得意怎麼也不說出原因,就說不知道怎麼丟的。很小的時候起,得意就學會了在受到欺負之後,將淚水默默吞下。她不說,是因為,每一次她告訴嫦琪自己被欺負了,嫦琪都摟著她哭一場,她最怕麵對媽媽的淚水,更怕媽媽拉著她,站在門口,一邊哭,一邊罵,罵為什麼要欺負她的孩子?但又從來不指名道姓。那樣的情形,太傷得意的心了。
那時候,給孩子買一雙鞋多難啊!所以媽媽打了得意。
挨了打,得意也不說。
晚上,得意躺在床上,摸著胳膊上被蘋果樹枝抽出來的紫印,心裏想:哼!等我明天死了,媽媽,你就會後悔今天打我了!然後,她就躺著等死。越等越害怕,盡管她根本不明白為什麼看見烏鴉就要死,也不知道死到底疼不疼……等死的時候,她數著窗簾上印著的雪花瓣,有的是6片,有的是7片,數著數著,就睡著了。
2009年 老楊
得意和楊大遠麵對麵坐著,庭庭已經嗬欠連天了。
已經過了淩晨1點,他好像一點兒想睡覺的意思都沒有。
得意覺得是時候跟他商量一個事情了,就說:“自從在機場見到你,到現在,我都沒有喊你,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喊。我想和你商量,能不能……喊你老楊?”
他愣了一下。
得意看著他,等他的回答。
“要得!”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說,“其實,庭庭和她弟弟有時候在家裏也喊我老楊的。他們對我的喊法多哦,有時候喊‘拔拔’,有時候喊‘呆底’,有時候喊我‘老楊’、‘老頭子’,有時候還喊我‘杠上花’。”
“杠上花?”
“他們給我取的網名!娃兒都很孝順哪!給我取個網名都曉得我喜歡啥子,哈哈!”
楊大遠的爽快態度,讓得意馬上覺得如釋重負,輕鬆了許多。
“還有就是,既然來了,你們就好好耍幾天,開開心心的,你和我母親的事情,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我帶你們到處好好玩一玩,看一看……你千萬不要難過,不要哭……”
“要得要得!但是我有個要求。”
“你說。”
“給我講講你……你的小時候,現在,所有的。作為你的父親,我真的……對你一無所知。所以,讓我聽一聽你的故事,讓我了解了解我的孩子……”
“要得。”得意點頭說。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他問。
“正月初五。”得意微笑著回答他,心裏卻非常難過。
已經過了淩晨1點半,楊大遠還沒有想睡覺的意思。
“庭庭,去,把給你姐姐買的東西拿出來。”楊大遠命令說。
“哦。”一臉困意的庭庭站起來,去小房間,在行李包裏翻出一個小手提袋,走過來遞給他。
楊大遠打開,拿出一個周大福的首飾盒,打開,裏麵是一條項鏈。
“這是白金的項鏈,這裏是一顆小鑽石,”楊大遠說:“我和你妹妹昨天在昆明買的,你妹妹選的樣子,不曉得你喜不喜歡?”得意有點意外地看著這條項鏈。
“你們來就好了,怎麼買這麼貴的東西……我平時不怎麼戴首飾的……”得意說著,把項鏈推回去。
楊大遠眼眶猛的就紅了:“娃兒啊!爸爸這次來,是來跟你道歉的,是來贖罪的!之前和你媽商量,說給你一萬塊錢,你媽說你不會要的。我就想給你買條項鏈……”他一下就急了,要哭了。
得意心裏不好受,就說:“好,好,我收下,謝謝你!”
得意接過了項鏈。
楊大遠問:“你喜不喜歡哦?”
“喜歡。”
“我給你戴上看看。”
說實話,得意的心裏覺得有點別扭,這情景,好像在某些電視情景劇裏看到過。她心裏有一點兒不適,但又不好表示反對,就把項鏈遞給楊大遠,轉過身。
雖然紮著馬尾辮,但楊大遠的手碰到了她後腦勺下細碎的頭發,有點癢,本是很親近的動作,但心裏全是陌生感,她忍著,她非常不習慣。
唉!她心裏輕輕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