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瓶車上,得意近距離地給老楊照了張相。
近距離照人像是個挑戰,得意碰巧照出了非常清晰的一張。
老楊湊過頭來看照片,說了一句:“兒嘍!醜道住了!頭發都要落光了!還有這臉上的斑啊,不曉得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怎麼越來越多了?!”
從圓明園出來,塵土飛揚,他們繼續趕路,去頤和園,坐了兩站公共汽車,然後走路。
走了不到兩站地,老楊油光鋥亮的鞋子很快就蒙上了一層灰塵。
頤和園的門口,有人擺了小籃子賣新鮮的菠蘿。菠蘿被切成一塊一塊的,上麵裹了一層發亮的塑料膜,香氣四溢,讓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分泌口水。
他們在門口稍作休整。得意給大家一人買了一塊菠蘿。
突然,老楊驚喜地喊:“哎呀,燒苞穀!我要買個燒苞穀吃!”
前方,有個人推著車,賣烤玉米。
庭庭說:“爸爸呀,你才土哦。來北京還要吃燒苞穀。”
她話還沒說完,老楊人已經在烤玉米攤子前守著了。
過了一會兒,他捧回來一個香噴噴的燒苞穀。
滔滔東張西望,發現了他平時喜歡吃的雞蛋灌餅,看路邊有人在賣,也去買了一個回來。
得意見弟弟手裏冒著香味的雞蛋灌餅,就對弟弟說:“給我咬一口。”
小芸看得意咬了一口,也對弟弟說:“我也咬一口。”
這時,楊大遠用一種由衷的語氣說:“你家幾姊妹才好哦!一個粑粑,你一口,我一口……”
得意奇怪地問:“庭庭和弟弟不會這樣嗎?”
“不會,他們兩姐弟,從小打到大!”
為了證明老楊的話,庭庭把臉湊過來給得意看:“姐姐,你看,我眉毛這邊有個疤,就是楊二娃用衣架子打的!”
說起楊二娃,老楊氣呼呼地說:“我那個兒子,從小就是不聽話,想要錢了,就撲到我身上來,到兜兜裏來翻錢。我給他買了輛摩托車,天天開出去耍!要是某一天,他主動問你,‘爸爸,你要去哪裏嘛?我帶你去’,那你就等著他先把你拉到加油站去吧,然後說,爸,沒油了,先加上100塊錢的油!……買了摩托還不夠,他又要家裏給他買車子,你阿姨不答應,追著打他,他就摔門而去,把你阿姨的手指頭在門上壓骨折了……”
“哇!你們一家人都打呀?”
“打!”庭庭說:“小時候,我爸打我媽,我媽打我,我打我弟弟,我弟弟打我,我們一家人打成一團。”
楊大遠哆嗦了一下。說起自己的家人,他麵露難堪和淒楚。得意相信庭庭說的,因為自己和弟弟妹妹一人吃一口餅的事情,是那麼自然和正常,這竟讓老楊羨慕!他那個家,是什麼樣的?她想不出來。
進了頤和園,庭庭和小芸他們照相去了。得意和楊大遠站在大樹下抽煙。楊大遠悄悄對得意說:“庭庭她媽凶得很!打起架來,我有時候都幹不贏!剛才庭庭在這裏,我不敢當她麵跟你說她媽媽凶,這個姑娘,從小就向著她媽媽,我說了她肯定回去告狀!”
得意問:“庭庭媽肯定很漂亮吧?”
老楊想了想,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說。
老楊說:“她媽以前是我的學生,比我小10歲,在我們文工隊裏跳舞。年輕的時候,確實漂亮得很!也溫順得很!但是結了婚以後,就性情大變了!我每天回家去,一打開門,麵對的就是你阿姨冷若冰霜的臉。所以,我就幹脆懶得回去,天天在外頭耍!後來,我耍,她也耍!我們那個家,已經很多年不像一個家了,每個人都各玩各的。有時候,我打牌到淩晨3點鍾,回家去,以為他們都睡了,一打開門,發現我是最先到家的!到了4點鍾,他們都陸續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就沉默又疲倦地坐在客廳裏,一人捧一桶方便麵……”
楊大遠把煙頭丟在地上,然後用腳碾碎煙頭。
他轉過身走在前麵,得意幫他把那個煙頭撿起來,扔進垃圾桶。
頤和園裏,人也很多,為了節省體力,他們決定放棄需要爬坡的景點。
因為剛才在圓明園裏照出了一張很美的照片,所以庭庭此刻對照相的興趣更濃了,她取下小芸臉上的墨鏡,給自己戴上,四處找背景照,滔滔時不時給她和小芸合上一張影。一邊走,一邊玩,老楊和得意就跟在他們身後。
走到一個四合院裏,老楊又累了,建議在兩棵樹身高大的銀杏樹下坐一會兒。
楊大遠用厚厚的手掌在台階上擦了又擦,彎下腰吹了吹,然後拉過得意的胳膊,意思是你坐在這裏。他對得意太好,好得近乎做作。得意坐下來,楊大遠自己也坐在了得意身邊,台階很窄,他們坐得很近。得意第一次離他那麼近,她很不習慣,拘謹起來。為了消除這種緊張,她幹脆站起來,假裝去參觀銀杏樹後麵那個對外展示的寢宮。
有旅行團從麵前走過,導遊拿著小話筒說這裏過去是皇太子的臥室。得意看著那些雕梁畫棟,長門深鎖,裏麵的擺件布滿了灰塵,玻璃隻擦了麵對遊客的一麵,隻有黃色的被子透露出一絲當年的貴氣。她心裏有些蒼涼。
老楊走過來,他還在說那個阿姨。
楊大遠說:“孩子啊,我經常在想一個問題啊!同一個人,20年前,那個最理解我,最愛我的那個人,為什麼到了20年後,卻變成了一個世界上最不理解我,最不愛我的那個人了?”
2000年 消失
雙龍壩那些美好的時光,在一個親戚來了之後,戛然而止。
這個親戚,是個屬輩的舅舅,是縣農業局的,他到雙龍壩來下鄉。
當他第一眼看見得意和小謝在一起的時候,就臉色大變。馬上把她喊過去說:“這個人,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為什麼?”
“他吸毒!”
那個舅舅告訴得意,小謝家裏有礦山,有錢,他父親和縣裏公安局的人關係好,所以,縣裏要抓吸毒人員的時候,就有人提前通知他父親,他就到鄉下來避一段時間……
得意一下就明白了,為什麼他到雙龍壩來,言行舉止,一點兒都不像來下鄉工作的。但是,她仍然不能相信,他那樣陽光的男孩子,怎麼會是一個吸毒犯呢?再說了,整整20多天,他們天天在一起,她從來沒看到他犯毒癮啊!
舅舅非常嚴肅地對她說:“這個事情,很嚴重。無論如何,你就是不能和他在一起。”
這個事情,果然非常嚴重,第二天,嫦琪就坐車來了。
嫦琪到的那一天,他就不見了。
因為這件事情,得意和嫦琪鬧得很厲害。
得意說他絕對不是吸毒犯,他是個好人。嫦琪什麼都不聽,堅決要她保證不和他來往,她甚至威脅得意說:“如果你堅持要和他好,我就離家出走,離開這個家!”
嫦琪說:“和吸毒犯結婚,毀滅的不但是自己,還包括整個家庭!”
得意抗議:“你們怎麼一說耍朋友,就想到結婚?我根本沒想過要和他結婚,我隻是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
嫦琪氣壞了:“談戀愛,不結婚,你想幹啥子?”
得意隻是哭。小謝不見了,她非常難過。
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總之就一下就見不到人了。那時候,沒有手機,他也沒有傳呼機,一下子就什麼聯係都沒有。得意猜想他是不是去雲南的礦山找他父親去了……她以為,嫦琪一走,他就會回來。於是,每天她都走路去渡口的崖子上等他。
因為在鄉下,本來就什麼事情都沒有,所以,她就天天都去,放了學就去。在夕陽下走10公裏路,然後坐在能看見渡口的山崖上,看對麵的山上下來幾個像黑螞蟻一樣小的人,走走走,走到江邊,坐船過來,然後爬上公路,從遠處朝她走來,人小變大,走到跟前,一看,不是他,再接著看對岸,又下來幾個黑螞蟻一樣的人……
就這樣,一直等到放假,他都沒有出現,得意就收拾東西回家了。
回到家裏,得意的情緒糟糕到了極點,看所有的東西,都是灰暗的,經常無緣無故地就哭起來。嫦琪隻要跟她提和小謝分手的事情,她就跟嫦琪大吵!而且,她真的不想再回鄉下去了,說到想辭職這個事情,她們又是一頓吵。最後,嫦琪沒辦法了,就妥協說:“隻要你不和這個吸毒的人好,你想辭職就辭職,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得意後來總結,她的生活裏,遇見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無緣無故遇見的,這些人和她的命運是有關係的,即便隻是一個短暫出現又很快消失的人,他也會無形中改變她未來的路。如果不是遇見小謝,嫦琪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同意她辭職。
放完寒假,她又回到鄉下,度過了漫長的下半學期。
在那個學期裏,她仍然會去渡口,去等小謝,盡管她知道,他不會來了。她去等他這件事,隻是為了打發時間,她的期望已經熄滅了。
有時候,她看著那些來來去去渡江的人,甚至懷疑,小謝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出現過,有時候,她又抱著一絲幻想,說不定哪天,有個人走過來,一看,就是小謝!
有時候她也很傷心:為什麼當初跟我那麼好的男人,一轉頭,就能狠得下心,消失得無影無蹤呢?
終於等到了放暑假,得意沒有跟任何人告別,無聲無息地把所有的東西都拉回了縣裏。然後寫了一封辭職信,去找教育局局長。
辭職信字很少,寫著:尊敬的領導,我自願自費到北京外國語大學學習進修,現申請離職,請批準。嚴得意。
為什麼是北京外國語大學?
因為她在《女友》上看到的那篇文章!那個女孩,去北京的第一站,就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呀。那個時候,得意什麼經驗都沒有,隻能模仿。
局長下班了,她去他家找他。
得意至今記得,19歲的她,捏著那封信,走向局長家的那份緊張。穿過十字街,走進教育局家屬院的大門,邁出的每一步,都要把心顫出喉嚨。鑽進單元門,爬上樓梯,站在局長家門外,她已經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敲了門。
局長正在做飯,他戴著圍裙走出來,拿了她的辭職信看了看,就把它放在窗台上,說:“我想一想,你先回去。”
那個晚上,得意一夜無眠。
第二天,局長往得意家打了個電話,讓她去他辦公室。
得意去了教育局,局長把辭職信還給了她。
她以為遭到了拒絕,差點就當著局長的麵哭了。但是,低頭看了一眼辭職信,上麵居然寫著兩個字:
同意。
得意非常感激這位局長,一件在她想象中會無比困難的事情,被他輕鬆地解決了。他甚至都沒有問過得意什麼,也沒有挽留,隻是簽了個字。如果當時,他給得意設置各種關卡或者找她談話,說不定,她就會放棄,不走了。
得意開始收拾東西,東西很少,就是一個手提的行囊,裏麵有幾件衣服,她還把那本《女友》雜誌塞了進去。
走之前,她把家裏打掃了一遍,去把電費和水費都交了,還去郵電局交了家裏的電話費。
在郵電局裏,所有沒有交過話費的單子,都放在一個小桌上,營業員讓她自己翻。
得意拿起那遝單子,還沒翻到自己家的,就先翻到了另一張電話單,那個機主號碼她認識,小謝給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