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09年 春日
晚上,得意在家裏翻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張碟片。
他們三個都坐在地毯上,麵對著電視機。
碟片一推進碟機,楊大遠就忙不迭開始介紹:“這是慶祝永寧一個大電站截流成功搞的大型演出。陣容強大,花了好幾百萬呢!還請了兩個大明星,一個張××,一個甘×他們說,光請甘×就花了20萬。”
說到20萬,楊大遠嘖嘖了兩下。
這是一場很有“心連心”特色的晚會。
歌舞表演之後,甘×出來唱了兩首歌。甘×有點老了,穿著紅色的緊身衣,小肚子有點凸出,看上去像假唱。說實話,得意心裏有點心疼那20萬。20萬啊,聽兩首假唱。
然後,“小品”的字幕出現了。
老楊說:“就是這個!”
得意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
老楊穿著一件很土的藍色外套,一雙雨靴,用一種很“農民”的步態出來了。
他一出現,觀眾就開始熱烈鼓掌。那情景,就跟全國人民見到趙本山一樣。
然後又出來一個女的,穿得特別土,妝化得特別濃。
老楊說:“她是我的徒弟,是某個親戚的親戚……”然後他開始向得意介紹這個親戚,還有這個親戚的親戚……盡管這些人,得意一個都不認識。
得意盯著屏幕說:“等等,等我看完了再聊啊……”
小品很精彩,尤其是用方言表演的,逗人發笑。
看完了小品,下一個節目是一個群舞。
他們讓碟片繼續播放著,開始聊天。
得意說:“老楊,你在舞台上很有氣場。”
“啥子叫氣場?”
“就是你一出現,舞台就完全被你控製住了。”
老楊得到肯定,很高興。他驕傲地對得意說:“這麼多年,我演的戲,所有的本子是我自己寫的!我演的小品,有很多在省裏都拿過獎的!想當年,文工隊是人人都羨慕的單位啊,一群年輕人,又唱又跳,四處演出,走到哪裏,都受到領導和群眾的歡迎……這些年不行了,文藝處於一個尷尬的位置,老年人懶得再追隨,年輕人毫不在乎。文工隊解散了,人都分到了教育部門或者圖書館,沒人重視文藝了!現在的領導,寧願花幾十萬請大明星,我演完一個小品,報銷一雙雨靴的錢都困難!”
他對得意訴苦說,就是這場演出結束以後,他拿著發票去找領導報銷雨靴錢,結果被一個領導推到另一個領導那裏,再被推到另一個領導那裏,最後那個領導無處可推了,就要他等著……
“最後那個領導,後來還是給我報了!他是很喜歡我演的戲的,每一年,縣委要搞春節晚會,他都指定說邀請楊大遠來演個小品!”
說到縣領導重視他,老楊臉上又浮現出驕傲的神情。
“那些年,”老楊說,“我還是有過一番雄心,想要幹出一番事業的,但,每次雄心一起來,又被牌友約了出去。我還有機會調到城裏去,但我不想去。調到城裏去,不是幸福,是受苦。城裏人生疏得很,進門出門都要換鞋子,吐口痰都要東張西望。還是在縣城好!空氣好,自由自在,四季的水果蔬菜,從地裏頭摘下來就擺在街上賣,新鮮得很!想去哪個家,抬腿就走,哪家喊吃飯,坐下來就吃。我離不開這些家鄉的朋友們,在縣裏好耍些。”
得意關掉碟機說:“時間不早了,早點兒休息吧,今天走累了。”
楊大遠說:“再聊一會兒吧!”
得意看看牆上的鍾:“不聊了,明天還有時間嘛!還要去圓明園、頤和園呢。早點兒休息,明天好好玩。”
楊大遠隻好從地上爬起來,去洗手間洗臉洗腳,然後穿著拖鞋走向臥室。
在臥室門口,他回頭問得意:“你臥室桌上那些毛筆和宣紙,可以用嗎?”
得意說:“可以,你隨便寫。”
因為走了一天路,躺下去的時候,得意覺得四肢酸痛。
她又聽見楊大遠在臥室咳嗽,她看向那個房間,看到一道從小臥室門底射出的淡黃色的光線。微弱的光線照到黑暗的客廳來,在地上出現一道直直的黃線。她知道他又睡不著了,聽見他翻身起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啪!”這是按動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那個燈光,亮了整整一晚。
年輕人,不管有多累,隻要睡一覺,就能馬上恢複精力。
第二天,得意醒來的時候,疲倦感都消失了。庭庭看起來也精神奕奕。
楊大遠的臉色卻很難看。
得意問:“老楊,你是不是沒休息好?”
老楊說:“我基本沒睡,想起年輕時跟你媽媽的一些事情,心裏難過了一個晚上!”
一夜未睡的老楊,圓圓的臉上,皮膚鬆弛下墜,深褐色老年斑更加明顯,水腫的眼皮,眼袋更沉重,眼白更混沌。
得意走進臥室,看見床頭又是滿滿一煙缸的煙頭,被子鋪得平平整整,一看就是一整夜沒躺下去過。寫字桌上,硯盒裏有一點兒半幹的墨汁,旁邊放著一支未洗的毛筆,桌麵的宣紙上寫了字,上麵除了墨跡,還隱隱漫著淚痕,得意拿起來看,老楊寫了一首打油詩:
京城尋女情誼長,
二十八載隻有娘。
心疼娃兒無父愛,
難怪喊爸叫老楊。
老楊
2009年3月10日
北京,海澱區。陽光刺眼,車水馬龍,高樓大廈的玻璃閃閃發亮。
他們坐在出租車裏,在去往海澱方向的三環路上。
得意看著車窗外的高樓,對楊大遠說:“今天天氣很好,去圓明園走走是個不錯的選擇!最近,我總是頭腦發脹,眼睛刺痛。所以,一想到能走在沾了點泥土的地方,心情就會舒暢!”
老楊回過頭問她:“你弟弟是不是就在海澱?”
得意說是。
他說:“我們先去看看你弟弟如何?”
“好啊!”
出租車拐了個彎,往魏公村開去。
滔滔所在的理發店生意正好,人坐滿了。得意帶著他們在理發師和等位的人中穿行,尋找滔滔的身影。
滔滔正在裏間給人吹頭,看見他們來了,把吹風機遞給助理,迎向他們。
得意說:“這個是楊叔叔。”
“楊叔叔!”滔滔禮貌地喊了一句。
“兒嘍!三娃又高又胖!”老楊手握茶杯,笑眯眯地看著他。
得意問滔滔有沒有時間跟他們去圓明園,滔滔說他問問老板。正說著,老板就過來了。
“哎!老王!”得意跟他打招呼,“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爸!”
老王熱情地和老楊握了個手。
得意問老板:“我弟能不能請個假,跟我們出去玩半天?”
老板爽快地說:“去吧!”
滔滔高興地穿上外套,和他們出門了。
等他們趕到圓明園,小芸已經在門口等他們了。
這是一次5個人的春天遊園會。那天陽光真好,明晃晃的,圓明園的路上,柳樹都發芽了,到處都可以聞到泥土的氣息。
得意深呼吸說:“我最喜歡的季節來了,隻是,北京的春天,是非常短暫的!”
在路邊,有禁止吸煙的指示牌,但是楊大遠忍不住了,掏出煙來點燃。
得意想阻止他,但看他拿著煙那個享受勁,就放棄了。
遊人絡繹不絕,得意接了個電話,放慢了腳步。
楊大遠和庭庭、滔滔走在前麵。他邁著步子,在人群中沉浮,有一縷頭發豎了起來,隨風飄展,路人都忍不住看他。
電話是嫦琪打來的。
嫦琪問:“你們相處得怎麼樣?”
得意說:“挺好的呀!”
嫦琪:“你喊他了嗎?”
“沒有。”
“你為什麼不喊?”
“我喊不出來。”
“為什麼喊不出來?”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想喊,但是……就是不行。”
嫦琪急了:“你這個孩子,牙一咬,不就喊了嘛!”
很明顯,第三個父親也在媽媽的身邊,嫦琪轉達第三個父親的話說:“你爸爸說,你要是不喊,就說明我們對你沒好好教養哦。”
嫦琪的話讓得意冒火了,她委屈地衝電話吼:“我又不是不認他!我已經認了!這兩天我們在一起耍得很開心,還要咋個嘛?你們為什麼要逼我?給我一點兒時間行不行!”
一衝母親吼,得意的眼淚就湧上來了。
楊大遠好像聽見了得意的吼聲,他停下來,回頭張望。
這是一個美好的春日,得意不想破壞它,她忍住委屈,緊咽喉嚨,趕緊掛掉電話。
春意盎然。
4月的樹葉縫隙裏流淌出陽光,樹底下,兩個老頭兒在下棋,有幾隻蜜蜂在他們身邊飛來飛去,老頭兒好像從來沒看見它們。還有幾個人四仰八叉,美滋滋地躺在草地上曬太陽。
他們在遺址前麵照相。在那些殘垣斷壁跟前,楊大遠連連歎息說:“可惜了!可惜了!”
用數碼相機照完了,得意看相片回放,才發現庭庭的五官很精致。她還有點青春期的肥胖,將來瘦下去,肯定更漂亮。她覺得自己和庭庭長得一點兒都不像,她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得意想。
一隻小狗,心情愉快地跑過來,楊大遠眼睛豁然一亮,蹲下來,抓住它,友好地撫摸它的背部。但是小狗對此持不合作態度。
“勞拉肯定想我們了!”他抬頭對庭庭說。
“勞拉?”
庭庭介紹說,他們在永寧家裏,養了一隻很有幽默感的狗,名字叫勞拉。
“那隻狗兒啊!最黏爸爸!爸爸也最喜歡它,天天都抱著。”
庭庭說,勞拉是兩年前被楊二娃的女朋友帶到家裏來的。來的時候,隻有手掌心那麼大,好奇心超強,給它洗了澡,放在陽台上,它站都站不穩,還一個勁地趴陽台欄杆上往外麵看。那時候她家開了一個麻將館,人多呀,來來往往隨時把狗兒踩得驚叫。
楊大遠剛開始不喜歡狗,覺得它被踩得造孽,就把它拿出去丟了……
他走到廣場上頭,把狗兒丟在街邊,轉身走了。走著走著,到了家門口,心裏覺得不是個滋味,又轉身回去把它抱了回來。抱回來以後,就慢慢養出了感情……
庭庭還說,勞拉是吃雞腿長大的,樓下有賣炸雞腿的,隻要楊大遠的家人去了,不消說放不放什麼作料,賣雞腿的人就知道是炸給狗吃的,不放辣椒,不放鹽巴,給剪成一條一條的。
它還喝酸奶,比人還吃得好。
這隻狗兒,隻要楊大遠一下鄉演出,或者出差,它就不吃飯,天天到陽台去守著,等楊大遠回來。隻要聽見他的腳步聲,它就馬上衝到門背後去等著。他一進門,狗兒就激動撒歡,急不可待,尾巴都快搖斷了。
聽庭庭講起勞拉,楊大遠就笑嗬嗬的,合不攏嘴,那隻圓明園裏的剛開始不合作的小狗被他摸舒服了,幹脆躺下來,四腳朝天,讓老楊撓它的胳肢窩。
在圓明園照完相以後,他們開始往回走。考慮到還要去頤和園,老楊的身體需要節省體力,得意叫了一輛電瓶車坐回圓明園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