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更早,早到她真正還隻是個孩子的時候。
那是幼年時代的晏承影。
其實這麼許多年來,偶爾他也會想,幼年時代的她會是什麼樣子的?別的女孩子都喜歡將以前的相片翻出來給男友或老公看,可唯獨她,似乎並不怎麼照相,留下來可供回憶的影像資料實在不多。
剛結婚那會兒,她曾經拿了學生時代的各種畢業照給他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辨認起來頗為費勁。
所以,有時候他總會覺得缺失了什麼,也錯過了什麼。在他的人生中,麵對著這個女人,總有些不完滿的遺憾。
沒過多久便有人進來通知開飯,他擺擺手,示意那人離開,卻並沒有催促她,而是從後麵摸了摸她的頭發。她的長發上仿佛沾染了江南的煙雨氣息,觸手涼滑,帶著若有若無的香味,鬢角邊的肌膚細膩瓷白,在客廳的燈下泛著如玉般的幽幽光澤。
目光落在那張安靜美好的臉上,他心中不禁微微一動,倒真的像是在對待孩子一般,似乎有些失笑:“照你這樣的吃法,恐怕我得再叫人多買些回來才行。”
屋外夜色彌漫,他的聲音低沉柔軟,承影停下來微微轉過頭看他,眨了眨眼睛:“你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哄小朋友。”
他不置可否,隻是很快微眯起眼角,帶著笑意的臉逼近她,冰涼的薄荷氣息擦著她的耳畔,“我可從來不會和小朋友做這種事……”說完便在她的耳垂上輕輕啃噬了一下。
他太清楚她的敏感地帶,這種近乎挑逗的動作很快就讓她渾身發麻,觸電般的感覺令她差一點跳起來,幸好他並沒打算深入下去,下一刻就退開了,拉著她起身去飯廳。
或許是因為旅途勞累,又或許是沈池破天荒地沒有折騰她,這一晚,躺在柔軟舒適的大床上,承影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才聽見窗外淅瀝的雨聲。秋雨連綿,竟是從半夜開始下起,玻璃上早已蒙著一層水霧。
她陷在溫軟的被褥中,待思緒清醒之後才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很快便將手探到沈池的腰上摸了摸。
下一秒,手掌就被人反覆住。他的聲音聽起來微微有些低啞,但十分清醒,顯然比她醒得早,“怎麼了?”
這樣的天氣,又是這樣的床榻。她抬起眼睛去看他,有些擔憂:“舊傷會痛嗎?”
“有一點。”他笑了聲,“不然你以為昨晚為什麼會放過你?”
居然還有心情說這些!她覺得既可氣又可笑,準備起來拿藥油,卻被他伸手攬進懷裏,“……陪我再睡一會兒。”
深雋的眉宇近在咫尺,其間有掩飾不住的淺淡的倦意,她猜想他大概一晚沒睡好,再對比自己,心中竟難得有一絲負疚感,隻得老實安靜地讓他摟著,低低地應了聲:“嗯。”
結果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
負責煮飯的阿姨是本地人,做菜手藝十分地道,將饑腸轆轆的承影喂得心滿意足。
放下碗筷的時候,陳南正領著幾個人從門口走進來,沈池對他交代:“雨停了,等會兒出去轉轉,你們也一起去。”
“所有人?”
“一半吧,剩下一半人留在這裏。”
承影不禁抬眼看了看他。所有人?可是自從離開雲海以來,她所見到的這一路隨行的,最多也隻有五個人而已,包括陳南在內,還有四個保鏢。
不過很顯然,眼前這兩個人的對話中透露的信息顯示,事實上這次跟隨出行的人應該遠遠不隻這個數。
那麼,剩下的那些人,就像是影子,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卻肯定離得並不遠。
這讓她不禁回想起許多年前的那趟雲南之旅。真是令人記憶猶新,隻因為場麵太壯觀了,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當時的認知範圍。
而這一次,原以為這隻是一場普通輕鬆的旅行,所以不需要那樣謹慎。可是如今看來,也隻是由明化暗了而已。
沈池出門的保全工作,幾乎做到了固若金湯、滴水不漏。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疑惑,所以等到陳南帶著人離開後,他出聲解釋:“如果看見太多人跟著,恐怕你會不習慣,玩起來也不能盡興。”
這倒是實話。這或許是他的生活常態,卻絕對不是她所習慣的。
“一共來了多少人?”
“四十幾個。”沈池語氣輕淡,卻說出一個事實:“有時候,我不能僅僅隻代表我個人。我的生死,其實是和很多人都連在一起的。”
這個話題太複雜,又難免有些殘酷,他說完之後,果然見到她很明顯的怔忡了一下。
這樣的話,原本並不需要解釋給她聽,因為牽涉到安危和死亡,以及整個沈家乃至與沈家有關聯的人和事。
這其中有一張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延伸範圍寬廣,而他則是這張網中的那個最關鍵的結點,一旦從他這裏斷開,一切都將崩裂到不複存在,波及的將是許許多多的人。
就像那天在機場,沈冰所說的:沈家的男人一旦有了弱點,將會是件十分危險的事。
隻因為這所謂的危險,早已不是他一個人的危險。
承影仍在發愣,沈池已經離開座位站起來,似乎是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笑了聲:“好歹也是你的老家,下午你負責帶路。”
“好。”她又看了看他,才上樓去換衣服。
盡管已經極力控製,但心情終究還是受到影響。在聽完沈池的那番話後,她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仿佛極端壓抑,又仿佛莫名煩悶,就像是被人突然丟在一個未知的、龐大的世界門口,前麵是漆黑一團的景象,她沒有能力去一探究竟,卻又不得不麵對它。
而那團黑暗,正自洶湧滾動,似風暴、似潮水,隨時準備著將她吞噬。
走在人流中,明明是那樣熱鬧祥和,腦子裏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她想,四周全是保鏢,明的、暗的,至少有二十個。而他們的存在,隻會時刻提醒她,或許還有立場對立的人,也在暗處,伺機而動,卻不知道有多少個。
這樣的環境,才是她此時此刻真實所處的環境。
她曾以為自己可以接受,但是就在現在,才突然發覺其實自己並沒有準備好。
而心中偏又是那樣的清楚,清楚今天沈池給她看到的,僅僅隻不過是那個世界裏的冰山一角。
她突然沒了興致,於是在外麵心不在焉地轉了不過一個來小時,便提出要回去。
“每個城市的市區好像都差不多,沒太大意思,我們走吧。”她說。
“怎麼了?”沈池轉過頭來,不動聲色地將她快速打量了一遍,“為什麼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有嗎?”她反問,微微抬起眼睛回看他:“我隻是沒心情……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這種環境下逛街,恐怕都不會有心情。”
她態度不好,臉色和語氣都很僵硬,明知道自己是在遷怒,可是似乎也隻有這樣,才能稍微舒緩心口那種強大的壓迫感。
沈池沉默片刻,目光漸漸變得深晦,聲音卻淡下來:“這件事,我以為在出門之前就已經跟你解釋清楚了。”
是迫不得已?抑或是他早已習慣的常態?可是這些她都接受不了,更適應不了。而他竟然還是這樣一副平靜清冷的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仿佛她隻是在無理取鬧而已,好像她根本就不應該有一絲一毫的焦慮或壓抑。
她站定在市區最熱鬧的一條街道上,四周是喧嘩的人聲,無數陌生麵孔與自己擦肩而過,而她隻是語氣冷淡地堅持說:“我想回去。”
他也停下來,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最終隻說了一個字:“好。”
這件事就像一個轉折,讓本來愉快輕鬆的旅程突然變得氣氛僵硬凝重起來。
返程的時候,恰好是傍晚時分,路上車流擁堵,十字路口前的數條車道上都排著長龍。
夕陽從林立的高樓間緩慢沉墜下去,最後一縷冰涼的日光落在深色的車窗邊,泛起極淺的金輝。
她一路上幾乎沒怎麼開過口,這時候才突然問:“這玻璃,是防彈的?”說話的時候仍舊偏著臉,似乎在看窗外的風景。
其實這個問題,她過去從沒關注過。
隔了一會兒,右手邊才傳來一聲極簡單的回應:“嗯。”
她微抿著唇角,開始繼續保持沉默。
晚飯過後,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午才短暫停歇的那場秋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幫傭的阿姨收拾好碗筷,又從廚房裏端出剛剛衝泡好的西湖龍井,茶香很快氤氳在客廳裏。承影象征性地喝了兩口,便一言不發地獨自上樓去洗澡。
她走後,陳南就在沙發邊坐下來,問:“我們什麼時候動身離開這裏?”
“明天。”沈池點了支煙,夾著香煙的那隻手隨意地搭在沙發靠背上,目光在樓梯口停了一下,才轉回來說:“到蘇州之後,你去訂兩張機票,行程結束後我會帶承影坐飛機回雲海。”
陳南顯然有些吃驚。
他繼續說:“你和其他人照舊開車回去,不用跟。”
“可是這樣不太妥當。”
沈池抽了兩口煙,淡白的煙霧後麵神色平淡:“沒關係。”
陳南還想繼續勸說,這時候,就有人拿著手機快步走了過來。
那是沈池的手機,電話已經被接通。對方一聽見沈池的聲音,就立刻操著流利的美式英語說:“沈,有件事恐怕不得不第一時間通知你……”
承影在浴室裏快速地衝了個澡,她特意調高水溫,很快便驅散了周身潮濕冰涼的氣息。
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臥室的窗簾和窗戶均敞開著,細密的雨水順著涼風飄進來,已經沾濕了窗邊的一小塊地板。
承影拿毛巾隨意包裹住濕漉漉的頭發,走過去關窗戶。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傳來一陣又急又快的腳步聲,似乎是有人正大步走上樓梯,又徑直朝著套間這邊過來。她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走向窗邊的腳步微微受阻,下一秒,臥室的門板便被撞開了。
男人的步子很大,表情冰冷肅殺,她有些莫名其妙,怔了一下才一邊扣住頭發上的毛巾,一邊去關窗子。
“承影!”沈池出聲的同時,人也極快地趕到她跟前,伸出手一把將她拽住。
承影猝不及防,隻感覺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拖住,整個人從窗邊擦過,身體失去平衡,然後就被撲倒在地板上。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聲極響的爆裂聲,在耳邊炸開。伴隨著一同到來的,是如水銀般自窗台上傾瀉下來的玻璃碎片。
她隻裹著一件浴袍,小腿光裸在外頭,零星的碎玻璃從皮膚上滑過,很快就有冰冷的刺痛感傳過來。
然而,剛才那一聲爆裂聲響似乎隻是個前奏,因為隻隔了短短幾秒鍾,密集如雨的槍聲便開始在臥室裏迅速激蕩。
子彈擦過空氣激起層層氣流,冷風夾帶著雨水飄進來,令薄紗般的窗簾瘋狂翻卷。
屋內早已是漆黑一片。
原本熾亮的頂燈在沈池衝過來的那個瞬間,就已經被他操縱遙控滅掉了。
承影被按倒在地,本能地側過臉,臉頰緊緊貼在溫涼的地板上,視線所及是黑黢黢的床底,幾乎無法辨清眼前的情況。可是那些淩亂綿密的槍聲卻一刻都沒停止過,每一下都仿佛堪堪從耳邊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