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始到現在12(3 / 3)

她的身體不禁僵硬,緊張得連呼吸都快凝滯,腿上的疼痛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已經感受不到了。這時候隻聽見那道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安撫道:“……別怕。”

沈池的聲音又涼又低,卻很穩定,她張了張嘴,嗓子似乎被堵住,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而他說完這句之後便不再作聲。他的身體幾乎完全將她覆住,襯衣柔軟的質地貼在她臉上,隔著單薄的布料,她能聽見他胸腔裏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時間的長度在猛烈的槍火中被無限拉伸,大約不過短短幾十秒鍾,可她卻仿佛經曆煎熬了幾個漫長的世紀。

很快就有保鏢端著消音武器衝進臥室,展開淩厲的反狙擊,而樓下屋前屋後也迅速啟動了防禦和反擊模式,用最集中的火力清除危機,維護著樓內的安全。

濃烈的硝煙味在暗室裏彌漫,最後一切終於漸漸停歇下來,重新歸於平靜。

前後不過兩三分鍾。

有人將頂燈重新打開,紛亂的腳步聲踏過一地彈殼,向窗邊靠近。

突如其來的光線讓承影下意識地閉起眼睛回避,而之前一直壓在身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沈池側過身體,從床上拉了一條絲被,輕輕地將她的身子包覆住,然後才扶著她的肩膀起來。

陳南手裏拎著狙擊槍,走到窗前,半蹲下來察看,沉聲問:“沒事吧?”視線很快就落在沈池的肩頭。

承影坐起來,耳邊嗡嗡直響,整個人猶自有些暈眩,卻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沈池的右肩竟然受了傷,此時淺白色的棉質襯衫已被鮮血浸濕了一大片。

“沒事,隻是子彈擦傷。”沈池輕描淡寫地說,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懷中女人的身上,在確定她隻有小腿被碎玻璃劃破幾道淺口子之後,這才站起身,叫了隨行的醫生進來。

醫生在替承影消毒上藥的時候,沈池就一直沉默地站立在旁邊。

她坐在床尾,微微抬高了腿,任由醫生擺弄,臉上卻有掩飾不住的擔憂:“我覺得應該先處理你的槍傷才對。”

他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兩秒鍾才回過神,之前微微蹙攏的眉心刻意舒展開來,淡聲說:“沒關係。”就好像這種傷對他來講根本不算什麼。

可是,直到她這邊處理妥當了,他卻堅持不肯讓她再看,而是帶著醫生去了隔壁房間。

“聽話,”離開之前,他居高臨下站在她麵前,用沒受傷的那隻手順著她潮濕的長發輕輕摸了摸,“我還有點事情要做,你先休息一下。”

這是位於三樓的另一個套間,格局和之前住的那間幾乎一模一樣。

承影心有餘悸,不敢再靠近窗戶,窗簾也被拉攏得密密實實,一絲縫隙都不留。

其實,她平時睡覺就不習慣開窗,因為怕吵。而今天,完全隻是一個意外。大概是幫傭的阿姨下午打掃了房間,順手開了窗戶通風,卻忘記去關了。

而半個小時之前的那場突來的襲擊,則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和真正的槍林彈雨靠得如此之近。而距離死亡,或許也僅有一步之遙。

倘若不是沈池在千鈞一發的時刻趕到跟前護住她,倘若當時她再往窗口多靠近一步,那麼子彈會不會在擊穿玻璃之後緊接著貫穿她的身體?

就在今天下午,她才不得不麵對這個複雜黑暗的世界,可到了晚上,她就已經一腳踏了進去。

雖然,這一切都並非出於自願。

沒過多久,門板便被敲響,陳南走進來說:“他讓我過來陪著你。”

承影靠在床頭,兀自有些失神,隔了一會兒才問:“他的傷,真的沒關係嗎?”

“嗯,已經處理過了。倒是你自己,”陳南挑了一張麵對著床的單人沙發坐下來,神色難得嚴肅凝重,“是不是被嚇到了?”

現在回想起來,心髒仍會狂跳不止,可她不想談這些,隻是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反問道:“你的槍法很準?”

在硝煙中拿著槍的陳南,她今晚也是第一次見到,那是另一種形象,仿似完全陌生。

陳南似乎想了一下,笑得輕鬆:“還不錯,不過比他差一點。”他微微停頓,看著她,“不過因為要護著你,像今天這種情形,他是頭一回連槍都沒去碰一下。”

因為她當時驚慌失措,因為在千鈞一發的緊急關頭隻能用身體保護她,所以他甚至放棄了還擊。

“我知道。”她聽見自己用遊絲般的聲音回應著陳南,在沉默片刻之後,才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這個被沈池視為心腹的男人,“……可是我好像沒辦法接受,怎麼辦?”

這句話很突兀,陳南聽完不禁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自小跟在沈池身邊,多少沾染了沈池的脾性,平時做得多說得少,而外頭那些女人也都不過是露水關係,從不需要他花費心思去哄著,所以實在也沒有安慰人的經驗。

如今麵對著承影,他隻能努力組織著恰當的措辭,希望能夠達到安撫的效果,“……你第一次經曆這種事情,難免還習慣不了。不過……今天的事應該隻是一次意外而已,畢竟你看,你和他結婚這幾年,不是一直都過得很平靜嗎?”

“真的隻是個意外?”她無意識地重複這句話,眼裏卻充滿了懷疑。

“隻是意外。”門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沈池不知是何時進來的,他衝陳南比了個手勢,後者如釋重負立刻起身離開。就在錯身而過的時候,陳南才無聲地用口型告知他,房裏這個女人的情緒正十分不穩定。

陳南走的時候,順手將門帶上了。

四五十平的臥室裏,瞬間安靜下來。借著暖意融融的燈光,承影注意到他已經換了件幹淨的襯衫,袖口隨意卷到手肘上,肩膀上經過處理的槍傷被衣料覆蓋住,幾乎看不出來。

他走到床邊,看著她仍有些蒼白的臉,不禁微微皺眉,低聲說:“剛才嚇到你了。”

不同於陳南的詢問,沈池用的是一種肯定的句式和語氣,恰恰戳中她心頭的想法。她不自覺地一下子收緊了手指,抿著嘴唇卻不作聲。

晚上八九點鍾的光景,隔著厚重的窗簾,隱約可以聽見外麵又急又密的雨聲。

他一時間並沒有坐下來,而是維持著站立的姿勢,垂下眼睛看她,仿佛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沉默了片刻後才說:“抱歉。”

她愣了愣,抬起頭。

自從十六歲認識他至今,這麼多年來,他是頭一回對她說出這兩個字。

她很詫異。

因為在此之前她從沒想過,會有什麼樣的理由,需要她的男人對她說這兩個字。

她微微仰著臉,對上他的眼睛,試圖看清他此刻的情緒。然而,那雙眼底仿佛籠罩著濃鬱的墨色,又深又暗,她在那裏麵看不見一絲光亮。

他凝視她的樣子難得有幾分嚴肅,語調微沉:“我沒預料到,有一天會讓你經曆這種事情。”

是真的沒有料到。

甚至包括晚上的這場襲擊,也是臨時收到的消息。

在方才消失的這段時間裏,他任由醫生在身後處理傷口,自己卻在書房裏第一時間與韓睿通了電話。

數十年來,沈家在中東已經建立起了極為龐大的生意帝國,中東各路武裝力量的各種交易也盡數被沈家掌控著。

幾個月前他親自飛過去,除了例行的公事之外,還順手完成了對韓睿的允諾。

事實上,他那樣做,倒也不單單是為了韓睿。韓睿所在的家族裏,那些美國人的行為相當於侵入了他的地盤,哪怕韓睿不提,他也是遲早要動手解決的。

隻是沒想到,對方的反擊竟會來得這麼快,且這麼直接。

千裏迢迢,遠涉重洋,居然敢在中國境內做出這樣大的動靜。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關鍵。讓他不得不在事後費神去思考的是,當時狙擊手射出的第一顆子彈,究竟是衝著他,還是衝著承影來的?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更何況,在那緊要關頭的一瞬間,他將一大半的心神和專注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導致自己判斷失常了。

就像那顆子彈,原本他是可以避開的。

這麼多年,這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卻似乎都在今夜發生了。最後雖然得到解決,一切重新歸於平靜,就如同以往他每一次經曆過危機又安然渡過一樣,但是這一次,仿佛某種維持了許久的平衡和平靜被打破了。

那是隱藏在事件表麵以下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他憑著天生的直覺和後天培養出來的敏銳度,立刻便能感覺得到。

事情一旦失衡,很快就將變得不可控製。而危險,也將隨之源源不斷地侵襲而來。

如今,她就這樣臉色蒼白地坐在床頭,赤裸的小腿上還能看見細碎的傷口。他長久地沉默著,因為想起沈冰說的話:她恐怕會成為你的軟肋。

他不怕她成為自己的軟肋,因為這原本就是事實。但他擔心一切都被沈冰料中,其他人都已經知道這個女人就是他沈池的弱點,以為隻要拿捏住她,就相當於捏住了他的七寸。

他甚至有些後怕。倘若沒有及時接到美國那位朋友的電話,此刻他是不是就已經失去她了?

他自幼生長在黑道世家,習慣了活在槍林彈雨之下,看那些陰謀詭計和生離死別。為了達目的不擇手段,在龐大的利益之下沒有什麼是不能被犧牲的,他向來都很清楚這一點,也清楚隻有足夠堅硬、冷漠、強大才能夠生存,才能夠保護其他沈家的人生存。

而事實上,自從他接掌沈家以來,也確實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從來沒有後悔過。

今夜卻是有生以來唯一一次,他竟然後悔娶了她,後悔將這個女人拖進這個充滿危機和鮮血的世界裏。

她本該過著最幹淨簡單的生活,而不是在呼嘯的子彈下被驚嚇得呼吸緊促手腳冰涼。

他用身體護住她的時候,在滿目硝煙中,能清晰感覺到她雜亂無章的心跳聲和瑟瑟顫抖的身體。

頭頂柔和的光線灑下來,照在她纖細的鎖骨上,讓她的身姿顯得有些伶仃。

他依舊站著沒動,很久之後才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頭發,問:“還是濕的,你沒找到電吹風嗎?”

“沒有。”

下一刻,她就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去了浴室,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一隻小巧的電吹風。

他幫她吹頭發。

修長的手指穿過烏黑柔軟的發間,仿佛極有耐心,不輕不重地順著打理。她半垂著眼眸,看似十分乖順一動不動,心裏卻一刻都靜不下來。

似乎有太多東西要想,可又理不出頭緒。

他的這雙手,骨節勻稱,修長漂亮,掌間和指腹上有薄薄的繭,明明精於槍械,此刻卻在替她吹頭發,動作近乎溫柔。

她閉起眼睛,腦海中不可抑製去想象的,是他握著槍的樣子,他扣動扳機的樣子,和子彈射出的樣子……

等到身後的機器聲和溫熱的風終於停下來,她才睜開眼睛轉過身,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一字一頓地說:“這樣的生活,我根本還沒有做好準備去麵對。怎麼辦?”

“你說要怎麼辦?”他隨手卷起電線,將電吹風放在床頭櫃上,淡淡地反問。對於她的想法,他似乎並不意外。

“我想靜一下。”

“好。”他看了她一眼,沒有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