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四川,已經不像人間景象。當時的官員目擊後,在信中說:“自從進入四川,隻見荊棘塞道,萬裏煙絕。荒野之中,隻有野獸成群,不見人蹤。偶爾見到一兩個幸存下來的人類,又都是五官殘缺,割耳截鼻,缺手斷腳之人,看上去像妖魔鬼怪,讓人感覺不是行走在人間。”
時至今日,每逢成都城區改造、挖路修渠,還經常會暴露白骨,現身說法彼時的遭遇。
明末四川之難,已足以使人驚心駭目,不忍卒讀。
可是再往上翻檢曆史,會發現,這不過是少見多怪而已。這樣大規模的災難在四川並不是第一次發生,元末同樣如此。元時四川是主戰場之一,戰爭過後,人口從宋朝的兩百五十九萬戶銳減至十二萬戶。後來朱元璋大力移民,才逐漸使四川人口恢複。
殺人者和被殺者的共識
據說很早以前,佛祖釋迦牟尼的數千釋迦族親族被波琉璃王的大軍殺害了。釋迦族及弟子們三次求佛救救釋迦族的大難,佛也沒有答應。大兵過後,佛弟子們對於佛的這次對親族的劫難不管不顧很不理解,佛祖對大家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荒年,有一個村莊的人,到一個大池塘撈魚。天旱水淺,魚也容易撈,把池裏麵的魚鱉蝦蟹螺蚌等,都打撈淨盡了。
經過若幹年代的輪回轉世,今天,那村裏的人都轉為釋迦王族了。你們知道嗎?波琉璃國的人就是池子裏的魚鱉蝦蟹螺蚌等轉世啊,所以生有一股業因怨氣,來滅釋種以報宿怨。這就是所謂的“定業難逃”。佛也管不了定業呀。
千百年來,中國人對於己身罹受的無數次災難當然有很多痛定思痛的反思。
老百姓的說法:“平時人做的壞事太多了,老天派人收人啦,咱們這片在劫啊。”“世人多殺生,遂有刀兵劫。”
士人的說法則文雅一些,那個身經離亂的讀書人歐陽直晚年在他的《蜀亂》一文劈首寫道:明末以來,四川“世風日下,人們越來越奸詐,人心越來越險惡。環顧巴山蜀水,到處是不良之人。川北之人粗暴,川西之人陰柔,川南之人好壞各半。及省會和川東之人,奸狡刻薄,比別處更甚”。
他說:“上天幹怒,所以降下凶魔,震赫掃除,竟成劫難。是知劫難之作,皆由人心之不善致之,而蜀中之亂獨甚,而禍獨慘者,又蜀人之大不善之心,有以自致也。”
他提出避免此類悲劇的方法是號召大家自我反省,提高道德水平。“吾願凡我蜀人,自今以後各圖修省,共回天意。”
殺人者張獻忠和被殺者在此達成了高度的共識。
“張獻忠崇拜”
中國人曆來有崇拜那些暴力神的傳統,如河伯之類。他們有無法抵禦的殘害人類的能力,所以獲得了被人們頂禮膜拜的資格。
張獻忠在四川時,有一次領兵路過梓潼縣文昌廟,因聽說文昌君也姓張,遂認此神為祖,並且放過文昌廟附近的百姓不殺。他死後不久,這些沒有被殺的百姓感謝張獻忠的不殺之恩,在文昌廟中自發地為張獻忠塑了像,“綠袍金臉,獰惡狠狀”,當作神靈崇拜起來。
直到乾隆七年(公元1742年),“張獻忠神”前一直香火繁盛,人們每年都來獻上豐盛的供品,以求威嚴強悍的張的靈魂保佑,或者至少不來殘害。
據說張神非常靈驗,有求必應,遠近數十百裏的人都紛紛前來進香。由於崇拜的聲勢過大,終於在乾隆七年,引起了官府的注意,被地方官毀了張獻忠神像,並把此像扔到路邊,任人踐踏。
然而,官人走了不久,當地人民又重塑了張獻忠像,重新對他跪拜如儀(《張獻忠屠蜀考辨》)。特別是一些地方土匪,或者零星的農民起義武裝,對張獻忠更為崇拜;他們出去征殺前,都要專程來此,到張像前跪拜,以求保佑。
張獻忠神像後來不知所終,然而三百五十餘年過去了,張獻忠的靈魂仍然遊蕩在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之中。在張獻忠死後三百年,我們還聽到過有人宣稱,中國死掉三億人,還剩有一半的人口,還一樣能成功。“中國不怕打仗”,“殺二十萬人,保二十年太平”,這些說法還能屢屢聽聞。
“張獻忠崇拜”是我們這個民族身上的一處危險病灶,雖然已被曆史之手割除,然而割除得並不徹底,時有複發可能。甚至直到1960年代,我們這片土地上還曾經發生過如湖南道縣的集體滅絕和吃人事件。所以,研究張獻忠殺人的原因,對我們這個民族來說,實不是一種獵奇,而是一種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