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太監人數之多,創了曆史記錄。高峰時是十萬人,直到明亡,留在宮中的太監仍有七萬之眾。然而,如此龐大的數目,仍然滿足不了無路可走者的求職需要。
明朝中葉,一次宮中大規模招收太監,初定名額是一千五百人,結果有兩萬多人蜂擁來報名,不少人麵試前就做了淨身手術。麵對如此洶湧的求職潮,政府隻好一再擴大名額,從一千五百人擴大到三千人,再從三千人擴大到四千五百人,可是到最後,還是不免有一萬多人落選。社會上對那些淨身未入宮的,有一個專門的稱呼——“無名白”。
每一次饑荒過後,京城裏就會增加許多“無名白”,到魏忠賢的時代,這種流落在京城的“無名白”仍然有一萬多人。這一萬多人,應該就是一萬多部情節相似的悲劇,映照了“君正臣良,天綱地維”的大明社會的真實一麵。
這些人的出路隻有兩條:一條是在京城各寺院附設的浴池裏專門為太監們擦澡,地位僅強於乞丐,收入十分可憐,糊口而已。這個工作隻能容納幾千人。剩下的大多數“無名白”隻有參加死乞強奪的丐閹團夥,“其稍弱者則群聚乞錢,其強者輒勒馬銜索犒”。看著這些女聲女氣的漢子賴在自己馬前,死乞活要,誰都惡心,隻好捏著鼻子給兩個錢打發了事。因此,乞丐倒成了大部分人的專業。再剩下的人,隻好去當小偷或者加入黑社會,成為社會治安的不穩定因素。
麵對這樣險惡的前途,魏四的決定實在可以說是鋌而走險,成功率不大於50%。然而,他的血液裏天生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魯勁。他說動了家裏。畢竟,成功了,一家從此脫離苦海,上升到中產階級乃至更高的階層。
失敗了,就算大趙莊少了一個浪蕩子。連他分家出去另過的哥哥也賣了家裏的一頭驢,來資助他這次悲壯的冒險。
借助太監村的優勢,他很快打聽到了進宮的門路,和專管招收太監的吳公公搭上了線。然後,他揣著家裏東拚西湊來的二十幾兩銀子,進京找一個私人淨身師,淨了身。
當他躺上了那扇專門用來淨身的門板,被人用麻繩緊緊縛住手腳時,他心裏也許會掠過一絲悲涼,甚至會泛起一絲悔意,更多的,應該是對周圍一切事物驀然而起的莫名的憤恨和悲怨,雖然他是自願躺到這裏。這種怨恨,在手術師舉起屠刀的一刻化為了濃稠的液體,從那時起永遠積存在了他的心底。
去了勢,下麵插了一根大麥稈,魏四叉著腿在炕上躺了一個月。為了減少小便,淨身師成天給他喝臭大麻水,讓他拉稀,直接拉在炕上的稻草裏,整個屋子惡臭難聞。魏四的運氣不錯,傷口沒有感染,順利度過危險期。可是家人帶來的消息讓他一天比一天愁。魏家已經把房子賣了,全家搬進村邊的土地廟,然而用這點錢做見麵禮,吳公公根本不收。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已經成了全家的投資,不能眼看著半途而廢,讓他當“無名白”。哥哥魏釗早已分家單過,狠了狠心,把僅有的三畝薄田賣了,讓侄子把錢送了來。
這回吳公公收是收了,能不能進宮,卻絕口不提。魏四的傷口好了,隻好在京城乞丐們聚集的龍華寺裏安身,一等就是四個月。
這四個月裏,幾乎每天晚上他都做噩夢。秋去冬來,他連一身禦寒的衣服也沒有,整天窩在龍華寺偏房裏,不敢出去。原來那些夢想不再想了,他現在滿心都是後悔。原來雖然吃不飽飯,畢竟還算個正經人家呀,可現在,人不人鬼不鬼。他暗下了一條決心:如果進不了宮,他寧可自殺,也不去當乞丐。
用家裏把女兒賣給人家當童養媳的錢,萬曆十七年(公元1589年)臘月十四,魏四終於趕上了那一年最後一次挑選。前三所需要一個倒淨桶的人。
在所有待選的人裏,他二十三歲算是最大的,長得魁梧,身手又靈便,成了那一撥二十多個人裏唯一入選者。
消息傳來,全家人燒香念佛。這一天,成了魏忠賢和他全家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他的激動,不次於那個時代一個讀書人的高中進士,雖然他隻是找到了一份倒馬桶的職業。誰又能想到,這個日子後來被人鄭重記入曆史,作為一樁巨大不祥的開始。
“魏傻子”
像所有眉飛色舞、唾沫星子亂濺的誇大其詞一樣,當了太監就能發財致富也隻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是的,當了太監衣食不愁,每月食米四鬥,每年冬夏裝各一套,鋪蓋六年一套。日子過得比在大趙莊時自然是強多了。
然而,也僅此而已。那些傳說中錦衣玉食的太監都是宮中的大太監,最高領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及其助手東廠提督太監。稍下一點,是司禮監的各位秉筆、隨堂太監,各監、司、局等處的掌印太監,還有在皇帝周圍直接照顧皇帝生活的高級太監,然而,這些人在十萬太監中總共不過數十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