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前些天在網上瀏覽時,看到一則新書的宣傳文章,介紹一本馬上要出版的曆史類書籍。封麵上印著李承鵬等四個人推薦,其中一個赫然是我的名字。更為離奇的是,封底還有“我寫的”一段推薦語。而事實上,對這本書,這個作者,甚至這個編輯,都一無所知。
我致電這家我很熟悉的著名民營出版機構,問是怎麼回事。編輯說張老師,那個推薦語是我寫的,我忘了征求您同意了!
我說那趕緊去掉我的名字吧,我不能推薦這本書。編輯很驚訝,說,推薦一本書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張老師您就同意吧,請您推薦,不是說明您在讀者心目中有很大影響嗎?這是好事啊!我覺得那推薦語寫得也不錯啊!
我費了好多口舌之後,編輯才相信我是認真的。她說,封麵已經印出來了,如果更改,要損失很多錢。經她請求,出版機構的領導同意給我一筆豐厚的推薦費,以換取我不撤掉推薦。
我拒不同意。編輯又找到我的一位好友做我的工作,原來編輯是遼寧人,是我好友的同學的侄女。據說好朋友的同學為這事還專門跑了趟沈陽:
因為小編輯剛剛工作不久,如果讓出版社蒙受損失,可能會失去工作。
這位朋友以前很熱心地幫過我的忙。他多次打來電話,勸我想開一點。
現在推薦一本書,誰還當成多大的事呢?
但最後,我還是拒絕了朋友的請求,堅持要求出版公司修改了封麵。我的處理結果,既得罪了出版公司,又得罪了朋友,還可能使一位小編輯的前途受了影響。許多人聽說這件事,都說我做得不對。
我的“心理疾病”確實令我落伍了嗎?
十三
因為現在身為清華大學曆史專業的博士後,與“學術圈兒”的交往比“文學圈兒”還要多,所以我現在應該算是遊離在“文學體製”的邊緣,介於文學社會和普通社會之間,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純文學”範圍內,幾乎沒有人知道我出過《大明王朝的七張麵孔》之類的書。而《大明王朝的七張麵孔》的讀者,也很少有人知道我在《當代》上開有專欄:他們很少讀文學期刊。“純文學”和“普通閱讀”,幾乎井水不犯河水。
作家的閱讀大都固定在純文學範圍內,每一次文學圈內的會議,大家帶的書,談論的閱讀,大都是最新的外國文學作品。他們的作品,也基本都在嚴格的“文學藝術”範圍之內,致力於藝術質量。
“文學圈”遠比“學術圈”更遠離普通社會。每一次學術會議,那些專家學者私下交談的,都是社會熱點,大局走向,民心民生,一個個慷慨激昂。而每一次文學會議,朋友們聊的仍然是我最近又在哪本雜誌上發了什麼東西,哪篇被轉載了,哪部作品又被列為“重點扶持”。這些作品,可能“圈外人”永遠看不到。或者是某某作協裏,誰和誰又打起來了,誰又偷偷把另一個人辦公桌上的稿費單衝進廁所了。在某個筆會上,某某和某某劃拳,以決定某個女作家今晚睡在哪裏……和這個社會密切相關的唯一一點,是探討如何把小說改編成電視劇。
我讀到一些對文學體製反思的聲音,我認同其中的一些說法。我和朋友們開過一些玩笑。不過,任何事情都不是小蔥拌豆腐式地定義的。我在“文學圈”裏遇到過許多溫暖的人和溫暖的瞬間,遇到過很多認真的編輯和幾本敬業的雜誌,讓我想起“八十年代”整個社會精英與國家同方向前進時的幹淨清爽。比如《天涯》雜誌多年前開的一次筆會。
如前所述,我的《無處收留》當初被《天涯》因為太長委婉拒絕。當它在《鍾山》上發表後,《天涯》副主編李少君寫來一封約稿信,說韓少功看到《鍾山》上的這篇文章,批評了他,說他錯過了一篇好文章。
於是我接連在《天涯》上發表了幾篇東西。說實在的,《天涯》這本刊物在所有文學刊物裏最適合我,因為它辦得不那麼“純文學”,而是更注重思想性和雜糅性,與我的寫作風格比較合拍。
2001年,我意外地得到《天涯》的邀請,年底到海南開筆會。“筆會”
兩個字,在文學青年時代特別令我向往,在我的幻想中,那應該是一個小團體的神仙會一樣的精神會餐。大學裏讀文學雜誌的時代,我多少次幻想自己將來也能參加“筆會”,這個夢想終於實現了。
到了海南才發現,這是一個很小規模的筆會,隻有九個人。除了我,其他人都是鼎鼎大名:張承誌、莫言、李陀、王曉明、翟永明、汪暉。還有主人韓少功和蔣子丹。所有的人我都是第一次見到。他們大都是我心目中的文學英雄,比如張承誌的《心靈史》我就讀過多次。我很奇怪,為什麼韓少功要請我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參加這個筆會。不管怎麼樣,我心中難免暗自激動。
一見麵,張承誌就開起玩笑:“我像不像本·拉登?”
那時“九一一”剛剛過去一個多月。朝他提示的方向去感覺,是有點像。體格粗壯,大鼻大臉,眉毛又粗又長,頭頂毛發已經稀疏,聲音重得近乎發甕,顯然雄性激素十分發達。和想象中的把編輯從家中罵跑的孤傲不同,張承誌禮貌周到,出人意料地隨和。
那是我第一次到海南,感覺很新鮮。汽車沿環島高速路行駛。山巒優美,千萬株桉樹見縫插針,熱火朝天地競爭、擁擠、勾結、傾軋,迫不急待地生長。開會的地址是島內的七仙嶺,這是白雲繚繞下的一座黛青大山,山頂七峰並立,如同七位仙人側立。推開窗子,遍地椰樹的翠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