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敲門。魯應俊起身透過貓眼觀看,來的是中學教書時的同事吳老師。吳老師提了兩個大黑塑料袋,可能也是一般禮物。魯應俊轉回來對申明理和朱雪梅小聲說,是我過去的同事吳老師來了,你們先到書房坐一坐。
讓吳老師坐下,魯應俊便默不作聲等待她開口。吳老師歎口氣,說,老都老了,活得越發不得安寧。大兒子沒好好上學,一輩子隻能幹苦力活。好不容易給娶了個老婆,這不,沒過三年,最近兩個人徹底離了。小兒子還算爭氣,不但考了大學,還考了師大的研究生,今年畢業,品學兼優,但命運也不濟,剛好趕上工作難找。我想,如果小兒子也沒有個好點的工作,我這輩子就更別想活好。想來想去,我想到了你,看在咱們同事一場的分上,請你幫個忙,在咱們學校隨便給找個地方,給他一碗飯吃。
隨便找個地方,說得倒隨便。可她哪裏知道,今年的形勢比哪一年都嚴峻。“文革”後恢複招生,因當時教師短缺,便讓一大批七七、七八級的學生留了校,現在這批人在學校都身居要職,子女都剛好大學畢業,不說別人,僅機關處長以上領導的子女,今年畢業的就有七位,因七位中有三男四女,便被稱為三大太子四大公主。這些太子公主學校不安排不行,安排也有困難。第一個問題是如果安排了這些太子公主,別的職工的子女怎麼辦。如果要搭車,那肯定要劃分一定的條件,很可能劃到教授一級。吳老師隻是中學高級教師,相當於副教授,很可能邊都沾不上。魯應俊本不想說這些,但不說這些又怎麼能說服她。魯應俊隻好實話實說。
吳老師立即說,那情況不一樣。我兒子是師大畢業,是一本重點學校,他們的是什麼學校?特別是財務處遊處長的兒子,大學考不上,隻上了個自費大專,然後又拿了個學校的自考本科,然後又讀的是不脫產在職人員碩士。他這一步步所有的文憑,都是混來的,沒有一個是通過國家正式考試考來的。這樣的情況,怎麼能和我們比。
吳老師說得有點激動,但她隻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其實來他這裏的,差不多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魯應俊給她剝一個香蕉,平靜地說,不管人家讀的是什麼碩士,可都是國家承認的正式文憑,國家也沒有給文憑分什麼重點不重點。至於能力,你也不能說人家的能力就比你的差。如果你的兒子能搭人家的車和人家一起進來,那算咱們的運氣,別的話,就什麼都不要說,也說不清。但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大。這些年留校的分來的子弟太多,人家說咱們的學校快成子弟學校了。有次在會上,校長就嚴厲地批評了這件事,並且說以後要嚴格控製,咱們剛好趕上了嚴格控製。
吳老師立即問搭車的可能性有多大。魯應俊說,關鍵是能不能搭上車,怕的是到時要劃一個等級,比如劃到正處級和正高級的子女。如果真這樣劃,誰也沒辦法。
吳老師著急了分辯說,那也不能領導的子女就要老百姓的子女就不要,這樣明目張膽,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魯應俊說,聽起來是太過分,但文件政策就有這樣的規定。你也知道,早在多年前就有文件,高級知識分子身邊無子女的,就可以安排一個子女工作,哪怕子女一天學也沒上,你也得給安排。你也知道,同樣是當兵轉業,正高級正處級的子女學校就得安排工作,別人的就不能。這就是說,人和人是不平等的,政策就有這樣的規定。那麼人們為什麼總要說什麼平等,其實這都是輿論宣傳出了錯誤,或者說人們把理想當成了現實。如果人人都平等了,誰還會去努力拚搏。如果領導都成了老百姓,那又有幾個人願意去當領導。
在學校,高級知識分子就是指正高職稱以上,學校的處級領導當然都有正高職稱,比如財務處長,教幾天會計學,就輕鬆評上了正教授,因為職稱等等都要在領導的領導下來評,領導自然不會落在群眾後麵。人和人要劃分三六九等,這一點她也清清楚楚,全世界也都是這個樣子,這她能夠理解,學校這些年也是這麼做的,她也不想計較。問題是,作為一名在學校辛辛苦苦工作了幾十年的老職工,難道學校就不能對照高知政策照顧一下嗎?難道學校就不需要優秀的人才嗎?吳老師幾乎要哭了。她抹把眼睛,說,靠山吃山,別的部門都是這麼做的,別的人也都有山靠。電力銀行鐵路公安甚至演藝,哪一個部門不是老子幹什麼兒子就幹什麼,人家這些部門都有內部安排的政策,我們學校為什麼就不能?正因為人家都是內部安排,我們的子女才沒有地方可去。難道我們入錯了行子女也應該跟著倒黴?你說學校子女太多,但幾千教職工的大學,每年進入學校工作的不下六七十人,自己的子弟才有多少?最多不過十幾個,四分之一不到,怎麼就多了?再說,別人的子弟進來也是工作,我們的子弟進來也是工作,難道我們的就不如別人的?再說,別的單位都能給職工謀點福利,我們怎麼就不能。你是領導,這些問題你應該提出來,你應該和校領導商量商量。
這也確實是個問題,這個問題也可以和校領導說說。魯應俊說,商量倒可以商量,我們也是盡力為大家謀利益的,這些年,我們就想出了許多辦法,也解決了許多職工的實際問題。你放心,這件事我會和校領導說,如果能辦,我盡力給你辦。
吳老師急忙說,我也是這個意思,想讓你在校領導麵前爭取一下。說著,吳老師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說,這是我準備的一萬塊錢,現在的事,幹什麼也得花錢,白讓人幫忙不行,這件事你也得求人,這點錢你先用著,如果不夠,花多花少都沒關係,花多少我都願意。
吳老師邊說邊把信封往魯應俊的懷裏塞。魯應俊立即說不行。魯應俊說,這錢你趕快收回去,我肯定不會拿你一分錢,咱們同事那麼多年,你對我又那麼關照,你給我錢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吳老師說,這錢不是給你的,咱們那麼多年的交情,我還用給你錢嗎。這錢是讓你幫我辦事的,辦事不請客不花點錢,人家也不盡心。再說,解決工作這麼大的事,不少人都花幾萬十幾萬,我不花點我心裏也過意不去。
這是什麼事。魯應俊想發火,但對吳老師不能。吳老師以前確實對他不錯,再說她也是快退休的人了,論理,他也應該叫姨叫嬸。但魯應俊還是嚴肅了說,這不是花不花錢的問題,說句心裏話,事我肯定給你盡力辦,如果能辦成,一分錢也不用花,如果辦不成,你就是給我一座金山,我也辦不成。
魯應俊的臉色嚴肅而真誠,但吳老師卻覺得他的話很假,是推脫的意思:給一座金山辦不成,誰信?如果我有一座金山,我還用求你?我直接就讓兒子當政協主席銀行行長了。但吳老師還是竭力想把錢留下。說實話,雖然在學校呆了三十幾年,但真正能給她辦事,真正能搭上點關係的領導,也隻有魯應俊了。吳老師幾乎帶了哭腔說,小魯,你不收我的錢,我就知道你沒想著誠心給我辦事,至少是辦也行不辦也行,可我兒子的終身大事我不能隨便。我的心你也應該明白,花多少錢我也不怕,不花錢誰會給我認真辦事?在學校,我也隻認識你,關係也一直不錯,你一分配到學校,我就覺得你是個好青年,我就特別喜歡你,不知道你記得不記得,我煮點玉米做點好吃的,總不忘給你拿一點。
吳老師也真是急了,而且有點急不擇言的味道。給他拿玉米吃的事他當然記得。在她的心目中,也許煮玉米棒就是好吃的東西,可他來自農村,整天啃玉米棒子早啃怕了。不過那時他單身,灶上的飯也不怎麼樣,玉米他還是能夠吃得下去,而且那份情誼讓他感動。其實他記憶最深的倒不是玉米棒子,而是每年端午中秋,吳老師總會給他帶幾個粽子幾個月餅,然後像母親和大姐一樣,什麼也不說放在他的桌上。魯應俊清楚,今天如果不收,吳老師真的會哭,也會罵他沒良心。但收了,這件事就真的是一個壓力,就真的變成了他自己的事情。自己養了兒子,卻把難題往別人的頭上推,魯應俊又止不住一陣心煩。魯應俊說,要不你就放下,反正你也不是外人,事我給你盡力辦,錢我到時再還你。
剛才進了書房,申明理和朱雪梅都不想把門關上。書房連著客廳,客廳裏幹什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這一幕看得申明理心酸。人比人氣死人,老牛比馬騎不成。人家坐在家裏,就有人硬給往懷裏塞錢;咱向別人借錢,都沒人肯輕易借,隻好老婆去借,隻好戴一頂綠帽子。看來也得想辦法謀個一官半職,要不然不僅自己受窮,後輩兒孫,也要吃大虧。
送走吳老師,魯應俊來到書房,歎口氣,說,在別人眼裏,都以為這個人事處長輕鬆有權,可誰能知道,這個職位從來就不讓人消閑一天,整天都有各種關係的人來辦這辦那,可多數情況下是不能辦或者辦不到,可沒有幾個人能夠理解你,不是死纏爛磨,就是不滿抱怨。你們看到了,剛才的事你說怎麼辦,不收,她要死要活,好像你沒一點良心。收下又怎麼辦,隻能等事情過後再還給她。現在我好像得了職業病,見到熟人提了東西登門,心裏就一下莫名地煩躁惱火,如果是正在吃飯,就本能地飽了,再連一口也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