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二年,戶部侍郎謝丞安貪墨淮南道轉運錢糧,下詔獄。長子謝安年八歲,流靈州。妻柳蘇兒籍沒掖庭,次女謝若莘年四歲,失蹤。’當年這份邸報正是我起草,故而記憶猶新。”說到這,他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像是碰到一件稀罕的神秘事件,正費盡心思撥開迷霧,解開謎題,以炫耀自己超凡的記憶力和洞察力。
皇帝們通常會利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向所有人展示他在智力、判斷力、觀察力,諸多方麵的權威,以獲取腳下所有人的敬仰。他疑惑道:“謝安如果尚在人間,應是十六七歲的翩翩少年,而你?”
“阿爹素來過目不忘,兒子實在是佩服。”太子李俶微笑著讚揚道,“隻是天下叫做謝安的人數不勝數,這個謝安看上去隻有十二三歲。隻怕不是謝侍郎之子。”
皇帝麵上洋溢著明朗的笑容,不置可否,而是把十個手指尖合在一起,雙肘支在大腿上,那雙眼眸望著我,透出異常明亮的光芒。我覺得他已經識破我了,那感覺就像被一道強烈的白色光束籠罩,像個無形的牢籠,讓人渾身感到不自在,我能在那麼多人麵前否認一切嗎?這裏麵定有其他人熟悉我家,萬一查出來就是欺君之罪。古代靠模樣來認定我是謝家的人,說實話,這是基因辨別的古老方式——遺傳。
“謝若莘的年紀倒與你差不多。”他得出這個結論後,便舒服地斜靠在腰後擺放著的杏黃色芙蓉紋靠墊上,拿起榻旁擺放著的一杯熱茶,抿了一口,不急不緩,像是等著我招認。
我張著嘴巴,腦袋裏麵嗡嗡響。麵前所有的證據包括姓氏、年齡以及模樣都清楚地告訴所有人——我就是那個失蹤的次女謝若莘。可我的父母親並沒有遺棄我,他們是為了保全我才將我藏匿在大衣櫃裏麵,按照邸報的說法,那個時候我隻有四歲,把我藏在櫃子裏麵能保全我嗎?這其中緣由我就不得而知了。
每個人都有過去,在生活這個真實的大舞台上麵,人不是演員,可以選擇是演喜劇還是悲劇,是遭罪還是作樂,歡笑還是流淚。命運就像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後麵操縱,讓大多數男女被迫出演一個個不能勝任的角色。多年以後,我終於又變回了罪臣之女,還以這樣突如其來的方式。
麵對真實的自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絕望的感覺向我全身襲來,那是一種劇痛,使我身上每一根細小的神經都疼得顫抖起來,我的嘴唇在顫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可惜戰亂頻仍,柳蘇兒也失蹤了,否則你們母女倒是可以在宮中相認。”他的語氣依然平和,“既然謝若莘在此,國家的法度不能因為失蹤而廢——籍沒掖庭吧。”
籍沒掖庭為奴,我伏在冰涼的漢白玉地板上,全身冒出一陣冷汗,心思百轉千回,隻聽得適哥哥朗聲說道:“阿耶,謝若莘擒拿史思明有功,能否將功抵罪,脫離奴籍。她與史朝義有些淵源,適兒想請求讓她跟隨阿爹,以助我們平叛大業。”
當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他憐憫我,救了我,我們深愛彼此,發誓一生一世在一起。可命運喜歡捉弄人,當我試圖將一切過往埋葬的時候,他又站在我麵前,向我伸出溫暖而有力的手。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向我襲來,我明白自己麵對的是一個對我有著致命吸引力的人,我什麼都能抵禦,除了誘惑。如果接受他的憐憫,他的靠近,他將會吞噬我的一切天性,我的整個靈魂,我的一切。我的角色就是一個罪臣之女,又怎麼能再去影響他的大好前程呢?
“陛下,”我抬起頭來,淚眼汪汪,“我既是罪臣之女,應該去承受應得的懲罰。求陛下念在我那微末的功勞能讓我脫離奴籍,我願意入宮為宮女。”我俯下身朝太子拜倒,“殿下,謝若莘乃是罪臣之女,不祥之人,實配不上跟隨殿下和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