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小說篇(48)(1 / 1)

車夫跟著車子走在旁邊,把鞭梢在地上蕩起著一條條的煙塵。***

“……一直到五月,營房的人才說:‘就要來的,就要來的。’

“……五月的末梢,一隻大輪船就停在了營房門前的河沿上。不知怎麼這樣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燈的人還多……”

她的兩隻袖子在招搖著。

“逃兵的家屬,站在右邊……我也站過去,走過一個戴兵帽子的人,還每個人給掛了一張牌子……誰知道,我也不認識那字……

“要搭跳板的時候,就來了一群兵隊,把我們這些掛牌子的……就圈了起來……‘離開河沿遠點,遠點……’他們用槍把手把我們趕到離開那輪船有三四丈遠……站在我旁邊的,一個白胡子的老頭,他一隻手下提著一個包裹,我問他:‘老伯,為啥還帶來這東西?’……‘哼!不!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侄子……一人一包……回陰曹地府,不穿潔淨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來了……一看跳板搭起來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腳跟立得穩穩當當的,眼睛往船上看著……可是,總不見出來……過了一會,一個兵官,挎著洋刀,手扶著欄杆說:‘讓家屬們再往後退退……就要下船……’聽著嗃嘮一聲,那些兵隊又用槍把手把我們向後趕了過去,一直趕上了道旁的豆田,我們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塊……走下來了,一個兵官領頭……那腳鐐子,嘩啦嘩啦的……我還記得,第一個還是個小矮個……走下來五六個啦……沒有一個象禿子他爹寬寬肩膀的,是真的,很難看……兩條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才看出手上都是戴了銬子的。旁邊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靜。我隻把眼睛看著那跳板……我要問問他爹:‘為啥當兵不好好當,要當逃兵……你看看,你的兒子,對得起嗎?’

“二十來個,我不知道哪個是他爹,遠看都是那麼個樣兒。一個青年的媳婦……還穿了件綠衣裳,瘋了似的,穿開了兵隊搶過去了……當兵的哪肯叫她過去……就把她抓回來,她就在地上打滾,她喊:‘當了兵還不到三個月呀……還不到……’兩個兵隊的人,就把她抬回來,那頭都披散開啦。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才把我們這些掛牌子的人帶過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哪個是禿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別人都嗚嗚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點心慌……

“還有的嘴上抽著煙卷,還有的罵著……就是笑的也有。當兵的這種人……不怪說,當兵的不惜命……

“我看看,真是沒有禿子他爹,哼!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個兵官的皮帶抓住:‘薑五雲呢?’‘他是你的什麼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禿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做美的就哭起來,我拍的一聲,給禿子一個嘴巴……接著我就打了那兵官:‘你們把人消滅到什麼地方去啦?’

“‘好的……好家夥……夠朋友……’那些逃兵們就連起聲來跺著腳喊。兵官看看這形趕快叫當兵的把我拖開啦……他們說:‘不隻薑五雲一個人,還有兩個沒有送過來,明後天,下一班船就送來……逃兵裏他們三個是頭目。’

“我背著孩子就離開了河沿,我就掛著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兩條腿顫。奔來看熱鬧的人滿街滿道啦……我走過了營房的背後,兵營的牆根下坐著那提著兩個包裹的老頭,他的包裹隻剩了一個。我說:‘老伯,你的兒子也沒來嗎?’我一問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來,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著胡子就哭啦!

“他還說:‘因為是頭目,就當地正法了咧!’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正法’是什麼……”

她再說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連的話頭。

“又過三年,禿子八歲的那年,把他送進了豆腐房……就是這樣:一年我來看他兩回。二年回家一趟……回來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車夫離開車子,在小毛道上走著,兩隻手放在背後,太陽從橫麵把他拖成一條長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個叉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