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小說篇(49)(1 / 1)

“我也有家小……”他的話從嘴唇上流了下來似的,好象他對著曠野說的一般。

“喲!”五雲嫂把頭巾放鬆了些。

“什麼!”她鼻子上的褶皺糾動了一些時候,“可是真的……兵不當啦也不回家……”

“哼!回家!就背著兩條腿回家?”車夫把肥厚的手揩扭著自己的鼻子笑了。

“這幾年,還沒多少賺幾個?”

“都是想賺幾個呀!才當逃兵去啦!”他把腰帶更束緊了一些。我加了一件棉衣,五雲嫂披了一張毯子。

“嗯!還有三裏路……這若是套的馬……嗯!一顛搭就到啦!牛就不行,這牲口性子沒緊沒慢,上陣打仗,牛就不行……”車夫從草包取出棉襖來,那棉襖順著風飛著草末,他就穿上了。

黃昏的風,卻是和二月裏的一樣。車夫在車尾上打開了外祖父給祖父帶來的酒壇。

“喝吧!半路開酒壇,窮人好賭錢……喝上兩杯……”他喝了幾杯之後,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麵。他一麵齧嚼著肉幹,一邊嘴上起著泡沫。風從他的嘴邊走過時,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一些。

我們將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種灰色的氣氛裏,隻能夠辨別那不是曠野,也不是山崗,又不是海邊,又不是樹林……

車子越往前進,城座看來越退越遠。臉孔和手上,都有一種粘粘的感覺……再往前看,連道路也看不到盡頭……

車夫收拾了酒壇,拾起了鞭子……這時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從出來就沒回過家?家也不來信?”五雲嫂的問話,車夫一定沒有聽到,他打著口哨,招呼著牛。後來他跳下車去,跟著牛在前麵走著。對麵走過一輛空車,車轅上掛著紅色的燈籠。

“大霧!”

“好大的霧!”車夫彼此招呼著。

“三月裏大霧……不是兵災,就是荒年……”

兩個車子又過去了。

一九三六年

(原載1936年10月1日《文季》第1卷第5期)

呼蘭河傳

第一章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隻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胡子上的冰溜,一麵說:

“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裏,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櫃的說:

“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後,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裏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家裏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可是過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滾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等老頭子掙紮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去,一數,不對數。他明白了。他向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行路人聽了這話都笑了。他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難,於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係,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了霜了。這老頭越走越慢,擔心受怕,顫顫驚驚,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