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拿出一件新的東西的時候,祖母看見了,祖母說:
“這是多少年前的了!這是你大姑在家裏邊玩的……”
祖父看見了,祖父說:
“這是你二姑在家時用的……”
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來曆。***但我不知道誰是我的三姑,誰是我的大姑。也許我一兩歲的時候,我見過她們,可是我到四五歲時,我就不記得了。
我祖母有三個女兒,到我長起來時,她們都早已出嫁了。可見二三十年內就沒有小孩子了。而今也隻有我一個。實在的還有一個小弟弟,不過那時他才一歲半歲的,所以不算他。
家裏邊多少年前放的東西,沒有動過,他們過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頭的生活,是凡過去的,都算是忘記了,未來的他們也不怎樣積極地希望著,隻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無怨無尤地在他們祖先給他們準備好的口糧之中生活著。
等我生來了,第一給了祖父的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地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麼呢?雖然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惡色,和祖母的用針刺我手指的這些事,都覺得算不了什麼。何況又有後花園!後園雖然讓冰雪給封閉了,但是又現了這儲藏室。這裏邊是無窮無盡地什麼都有,這裏邊寶藏著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東西,使我感到這世界上的東西怎麼這樣多!而且樣樣好玩,樣樣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顏料,是中國的大綠,看那顏料閃著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指甲就變綠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飛來了一張樹葉似的。實在是好看,也實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心裏邊就暗暗地歡喜,莫非是我得了寶貝嗎?
得了一塊觀音粉。這觀音粉往門上一劃,門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劃,窗就白了一道。這可真有點奇怪,大概祖父寫字的墨是黑墨,而這是白墨吧。得了一塊圓玻璃,祖父說是“顯微鏡”。他在太陽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裝好的一袋煙照著了。
這該多麼使人歡喜,什麼什麼都會變的。你看他是一塊廢鐵,說不定他就有用,比方我撿到一塊四方的鐵塊,上邊有一個小窩。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窩裏邊,打著榛子給我吃。在這小窩裏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況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天從那黑屋子往外搬著,而天天有新的。搬出來一批,玩厭了,弄壞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歎。
他們說這是多少年前的了,連我的第三個姑母還沒有生的時候就有這東西。那是多少年前的了,還是分家的時候,從我曾祖那裏得來的呢。又哪樣哪樣是什麼人送的,而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敗人亡了,而這東西還存在著。
又是我在玩著的那葡蔓藤的手鐲,祖母說她就戴著這個手鐲,有一年夏天坐著小車子,抱著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環給摘去了,而沒有要這手鐲。若也是金的銀的,那該多危險,也一定要被搶去的。
我聽了問她:
“我大姑在哪兒?”
祖父笑了,祖母說:
“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來是四十年前的事,我哪裏知道。可是藤手鐲卻戴在我的手上,我舉起手來,搖了一陣,那手鐲好像風車似的,滴溜溜地轉,手鐲太大了,我的手太細了。
祖母看見我把從前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她常常罵我:
“你這孩子,沒有東西不拿著玩的,這小不成器的……”
她嘴裏雖然是這樣說,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這東西,也似乎給了她一些回憶的滿足。所以她說我是並不十分嚴刻的,我當然也不聽她,該拿還是照舊地拿。
於是我家裏久不見天日的東西,經我這一搬弄,才得以見了天日。於是壞的壞,扔的扔,也就都從此消滅了。
我有記憶的第一個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沒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總不如在後園裏那樣玩著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記的,也就隨遇而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