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年夏天,後園裏種了不少的韭菜,是因為祖母喜歡吃韭菜餡的餃子而種的。
可是當韭菜長起來時,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這韭菜了,家裏別的人也沒有吃這韭菜,韭菜就在園子裏荒著。
因為祖母病重,家裏非常熱鬧,來了我的大姑母,又來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著她自家的小車子來的。那拉車的騾子掛著鈴當,嘩嘩啷啷的就停在窗前了。
從那車上第一個就跳下來一個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點,是二姑母的兒子。
他的小名叫“小蘭”,祖父讓我向他叫蘭哥。
別的我都不記得了,隻記得不大一會工夫我就把他領到後園裏去了。
告訴他這個是玫瑰樹,這個是狗尾草,這個是櫻桃樹。櫻桃樹是不結櫻桃的,我也告訴了他。
不知道在這之前他見過我沒有,我可並沒有見過他。
我帶他到東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樹時,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就說:
“這樹前年就死了。”
他說了這樣的話,是使我很吃驚的。這樹死了,他可怎麼知道的?心中立刻來了一種忌妒的感,覺得這花園是屬於我的,和屬於祖父的,其餘的人連曉得也不該曉得才對的。
我問他:
“那麼你來過我們家嗎?”
他說他來過。這個我更生氣了,怎麼他來我不曉得呢?
我又問他:
“你什麼時候來過的?”
他說前年來的,他還帶給我一個毛猴子。他問著我:
“你忘了嗎?你抱著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還哭了哩!”
我無論怎樣想,也想不起來了。不過總算他送給我過一個毛猴子,可見對我是很好的,於是我就不生他的氣了。
從此天天就在一塊玩。
他比我大三歲,已經八歲了,他說他在學堂裏邊念了書的,他還帶來了幾本書,晚上在煤油燈下他還把書拿出來給我看。書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為都是帶著圖,我一看就連那字似乎也認識了,我說:
“這念剪刀,這念房子。”
他說不對:
“這念剪,這念房。”
我拿過來一細看,果然都是一個字,而不是兩個字,我是照著圖念的,所以錯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塊,這邊是圖,那邊是字,我也拿出來給他看。從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與否,我不知道。不過在她臨死的前幾天就穿上了滿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門做客似的。說是怕死了來不及穿衣裳。
因為祖母病重,家裏熱鬧得很,來了很多親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個什麼。有的拿了些白布撕著,撕得一條一塊的,撕得非常的響亮,旁邊就有人拿著針在縫那白布。還有的把一個小罐,裏邊裝了米,罐口蒙上了紅布。還有的在後園門口攏起火來,在鐵大勺裏邊炸著麵餅子。問她:
“這是什麼?”
“這是打狗餑餑。”
她說陰間有十八關,過到狗關的時候,狗就上來咬人,用這餑餑一打,狗吃了餑餑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之、姑妄聽之,我沒有聽進去。
家裏邊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裏,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記了。我從後園裏捉了一個特別大的螞蚱送給他去看,他連看也沒有看,就說:
“真好,真好,上後園去玩去吧!”
新來的蘭哥也不陪我時,我就在後園裏一個人玩。
五
祖母已經死了,人們都到龍王廟上去報過廟回來了。而我還在後園裏邊玩著。
後園裏邊下了點雨,我想要進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醬缸旁邊(我家的醬缸是放在後園裏的),一看,有雨點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這缸帽子該多大,遮起雨來,比草帽一定更好。
於是我就從缸上把它翻下來了,到了地上它還亂滾一陣,這時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設法鑽進這缸帽子去。因為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頂著它,走了幾步,覺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經走到哪裏了,自己也不曉,隻曉得頭頂上拍拍拉拉的打著雨點,往腳下看著,腳下隻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個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這缸帽子就和個小房似的扣著我。這比站著好得多,頭頂不必頂著,缸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裏邊可是黑極了,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