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小說篇(77)(1 / 1)

究竟除了這些,還有什麼,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說這些我未曾見過的。就說一個花盆吧,就說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裏都有。但說那營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擺在後園裏的,人家的花盆就擺到牆頭上來了。

可見我不知道的一定還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聰明了。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學詩。因為祖父的屋子空著,我就鬧著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詩,晚上念詩,半夜醒了也是念詩。念了一陣,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詩》,並沒有課本,全憑口頭傳誦,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說:

“少小離家老大回……”

我也說:

“少小離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麼字,什麼意思,我不知道,隻覺得念起來那聲音很好聽。所以很高興地跟著喊。我喊的聲音,比祖父的聲音更大。

我一念起詩來,我家的五間房都可以聽見,祖父怕我喊壞了喉嚨,常常警告著我說:

“房蓋被你抬走了。”聽了這笑話,我略微的小了一會工夫,過不了多久,就又喊起來了。

夜裏也是照樣地喊,母親嚇唬我,說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說:

“沒有你這樣念詩的,你這不叫念詩,你這叫亂叫。”

但我覺得這亂叫的習慣不能改,若不讓我叫,我念它幹什麼。每當祖父教我一個新詩,一開頭我若聽了不好聽,我就說:

“不學這個。”

祖父於是就換一個,換一個不好,我還是不要。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一詩,我很喜歡,我一念到第二句,“處處聞啼鳥”那“處處”兩字,我就高興起來了。覺得這詩,實在是好,真好聽,“處處”該多好聽。

還有一我更喜歡的:

“重重疊疊上樓台,幾度呼童掃不開。

剛被太陽收拾去,又為明月送將來。”

就這“幾度呼童掃不開”,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意思,就念成西瀝忽通掃不開。

越念越覺得好聽,越念越有趣味。

還當客人來了,祖父總是呼我念詩的,我就總喜念這一。

那客人不知聽懂了與否,隻是點頭說好。

就這樣瞎念,到底不是久計。念了幾十之後,祖父開講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祖父說:

“這是說小時候離開了家到外邊去,老了回來了。鄉音無改鬢毛衰,這

是說家鄉的口音還沒有改變,胡子可白了。”

我問祖父:

“為什麼小的時候離家?離家到哪裏去?”

祖父說:

“好比爺像你那麼大離家,現在老了回來了,誰還認識呢?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孩子見了就招呼著說:你這個白胡老頭,是從哪裏來的?”

我一聽覺得不大好,趕快就問祖父:

“我也要離家的嗎?等我胡子白了回來,爺爺你也不認識我了嗎?”

心裏很恐懼。

祖父一聽就笑了:

“等你老了還有爺爺嗎?”

祖父說完了,看我還是不很高興,他又趕快說:

“你不離家的,你哪裏能夠離家……快再念一詩吧!念春眠不覺曉……”

我一念起春眠不覺曉來,又是滿口的大叫,得意極了。完全高興,什麼都忘了。

但從此再讀新詩,一定要先講的,沒有講過的也要重講。似乎那大嚷大叫的習慣稍稍好了一點。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這詩本來我也很喜歡的,黃梨是很好吃的。經祖父這一講,說是兩個鳥。於是不喜歡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詩祖父講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歡這。因為其中有桃花。桃樹一開了花不就結桃嗎?桃子不是好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