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小說篇(79)(1 / 1)

至於那磚頭可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已經放了很久了,風吹日曬,下了雨被雨澆。反正磚頭是不怕雨的,澆澆又礙什麼事。那麼就澆著去吧,沒人管它。其實也正不必管它,湊巧爐灶或是炕洞子壞了,那就用得著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來,用著多麼方便。但是爐灶就總不常壞,炕洞子修的也比較結實。不知哪裏找的這樣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子就是一年,頭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壞的,就是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泥水匠來,磚瓦匠來用鐵刀一塊一塊地把磚砍著搬下來。所以那門前的一堆磚頭似乎是一年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三年兩年的還是在那裏擺著。大概總是越擺越少,東家拿去一塊墊花盆,西家搬去一塊又是做什麼。不然若是越擺越多,那可就糟了,豈不是慢慢地會把房門封起來的嗎?

其實門前的那磚頭是越來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過了三年兩載也就沒有了。

可是目前還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時在曬著太陽,它陪伴著它,它陪伴著它。

除了這個,還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牆邊上,大缸旁邊還有一個破了口的壇子陪著它蹲在那裏。壇子底上沒有什麼,隻積了半壇雨水,用手攀著壇子邊一搖動:那水裏邊有很多活物,會上下地跑,似魚非魚,似蟲非蟲,我不認識。再看那勉強站著的,幾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經被打碎的大缸,那缸裏邊可是什麼也沒有。其實不能夠說那是“裏邊”,本來這缸已經破了肚子。談不到什麼“裏邊”“外邊”了。就簡稱“缸碴”吧!在這缸碴上什麼也沒有,光滑可愛,用手一拍還會響。小的時就總喜歡到旁邊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這缸碴的下邊有無數的潮蟲。嚇得趕快就跑。跑得很遠地站在那裏回頭看著,看了一回,那潮蟲亂跑一陣又回到那缸碴的下邊去了。

這缸碴為什麼不扔掉呢?大概就是專養潮蟲。

和這缸碴相對著,還扣著一個豬槽子,那豬槽子已經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長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樣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長著做什麼。

靠著槽子的旁邊就睡著一柄生鏽的鐵犁頭。

說也奇怪,我家裏的東西都是成對的,成雙的。沒有單個的。

磚頭曬太陽,就有泥土來陪著。有破壇子,就有破大缸。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來。比方缸子裏的似魚非魚,大缸下邊的潮蟲,豬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為什麼,這鐵犁頭,卻看不出什麼新生命來,而是全體腐爛下去了。什麼也不生,什麼也不長,全體黃澄澄的。用手一觸就往下掉末,雖然他本質是鐵的,但淪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黃泥做的了,就像要癱了的樣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來,真是遠差千裏,慚愧慚愧。這犁頭假若是人的話,一定要流淚大哭:“我的體質比你們都好哇,怎麼今天衰弱到這個樣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黃,一下了雨,它那滿身的黃色的色素,還跟著雨水流到別人的身上去。那豬槽子的半邊已經被染黃了。

那黃色的水流,還一直流得很遠,是凡它所經過的那條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黃。

我家是荒涼的。

一進大門,靠著大門洞子的東壁是三間破房子,靠著大門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間破房子。再加上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是七間連著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著很粗的木頭的房架。柁頭是很粗的,一個小孩抱不過來。都一律是瓦房蓋,房脊上還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著太陽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兩梢上,一邊有一個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終年不動,停在那裏。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壞。

但我看它內容空虛。

西邊的三間,自家用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子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著糧食。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全屋都是土腥氣。窗子壞了,用板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就顫抖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