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小說篇(82)(1 / 1)

若下雨打雷的時候,他就把燈滅了,他們說雷撲火,怕雷劈著。

他們過河的時候,拋兩個銅板到河裏去,傳說河是饞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銅板一擺到河裏,河神高興了,就不會把他們淹死了。

這證明住在這嚓嚓響著的草房裏的他們,也是很膽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樣是顫顫驚驚地活在這世界上。

那麼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們為麼不怕呢?

據賣饅頭的老趙頭說:

“他們要的就是這個要倒的麼!”

據粉房裏的那個歪鼻瞪眼的孩子說:

“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婦要她周周正正。”

據同院住的周家的兩位少年紳士說:

“這房子對於他們那等粗人,就再合適也沒有了。”

據我家的有二伯說:

“是他們貪圖便宜,好房子呼蘭城裏有的多,為啥他們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錢的呀,不像是咱們家這房子,一年送來十斤二十斤的幹粉就完事,等於白住。你二伯是沒有家眷,若不我也找這樣房子去住。”

有二伯說的也許有點對。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為他們幾次的全體挽留才留下來的。

至於這個房子將來倒與不倒,或是生什麼幸與不幸,大家都以為這太遠了,不必想了。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那邊住著幾個漏粉的,那邊住著幾個養豬的。養豬的那廂房裏還住著一個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裏打著梆子通夜的打。

養豬的那一家有幾個閑散雜人,常常聚在一起唱著秦腔,拉著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則歡喜在晴天裏邊唱一個《歎五更》。

他們雖然是拉胡琴、打梆子、歎五更,但是並不是繁華的,並不是一往直前的,並不是他們看見了光明,或是希望著光明,這些都不是的。

他們看不見什麼是光明的,甚至於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了。

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哪裏,可是他們實實在在地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麼希望,隻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逆來的,順受了。

順來的事,卻一輩子也沒有。

磨房裏那打梆子的,夜裏常常是越打越響,他越打得激烈,人們越說那聲音淒涼。因為他單單的響著,沒有同調。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粉房旁邊的那小偏房裏,還住著一家趕車的,那家喜歡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來,喝喝咧咧唱起來了。鼓聲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說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對一答。蒼涼,幽渺,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終年生病,跳大神都是為她跳的。

那家是這院子頂豐富的一家,老少三輩。家風是幹淨利落,為人謹慎,兄友弟恭,父慈子愛。家裏絕對的沒有閑散雜人。絕對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說唱就唱,說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靜靜的。跳大神不算。

那終年生病的老太太的祖母,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趕車的,二兒子也是趕車的。一個兒子都有一個媳婦。大兒媳婦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兒媳婦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這些,老太太還有兩個孫兒,大孫兒是二兒子的。二孫兒是大兒子的。

因此他家裏稍稍有點不睦,那兩個媳婦妯娌之間,稍稍有點不合適,不過也不很明朗化。隻是你我之間各自曉得。做嫂子的總覺得兄弟媳婦對她有些不馴,或者就因為她的兒子大的緣故吧。兄弟媳婦就總覺得嫂子是想壓她,憑什麼想壓人呢?自己的兒子小。沒有媳婦指使著,看了別人還眼氣。

老太太有了兩個兒子,兩個孫子,認為十分滿意了。人手整齊,將來的家業,還不會興旺的嗎?就不用說別的,就說趕大車這把力氣也是夠用的。看看誰家的車上是爺四個,拿鞭子的,坐在車後尾巴上的都是姓胡的,沒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