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的兒子跑到奶奶的麵前,去商量著要給她母親去買紅花,她們家住的是南北對麵的炕,那商量的話聲,雖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親是聽到的了。聽到了,也假裝沒有聽到,好表示這買紅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並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沒有讓他們去買紅花。
在北炕上,祖孫二人商量了一會,孫子說向她媽去要錢去。祖母說:
“拿你奶奶的錢先去買吧,你媽好了再還我。”
祖母故意把這句說得聲音大一點,似乎故意讓她的大兒媳婦聽見。
大兒媳婦是不但這句話,就是全部的話也都了然在心了,不過裝著不動就是了。
紅花買回來了,兒子坐到母親的旁邊,兒子說:
“媽,你把紅花酒擦上吧。”
母親從枕頭上轉過臉兒來,似乎買紅花這件事她事先一點也不曉得,說:
“喲!這小鬼羔子,到底買了紅花來……”
這回可並沒有用煙袋鍋子打,倒是安安靜靜地把手伸出來,讓那浸了紅花的酒,把一隻胖手完全染上了。
這紅花到底是二吊錢的,還是三吊錢的,若是二吊錢的倒給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錢的,那可貴了一點。若是讓她自己去買,她可絕對地不能買這麼多,也不就是紅花嗎!紅花就是紅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誰曉得?也不過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她想著想著,因為手上塗了酒覺得涼爽,就要睡一覺,又加上燒酒的氣味香撲撲的,紅花的氣味藥忽忽的。她覺得實在是舒服了不少。於是她一閉眼睛就做了一個夢。
這夢做的是她買了兩塊豆腐,這豆腐又白又大。是用什麼錢買的呢?就是用買紅花剩來的錢買的。因為在夢裏邊她夢見是她自己去買的紅花。她自己也不買三吊錢的,也不買兩吊錢的,是買了一吊錢的。在夢裏邊她還算著,不但今天有兩塊豆腐吃,哪天一高興還有兩塊吃的!三吊錢才買了一吊錢的紅花呀!
現在她一遭就拿了五十吊錢給了雲遊真人。若照她的想法來說,這五十吊錢可該買多少豆腐了呢?
但是她沒有想,一方麵因為團圓媳婦的病也實在病得纏綿,在她身上花錢也花得大手大腳的了。另一方麵就是那雲遊真人的來勢也過於猛了點,竟打起抱不平來,說她虐待團圓媳婦。還是趕快地給了他錢,讓他滾蛋吧。
真是家裏有病人是什麼氣都受得嗬。團圓媳婦的婆婆左思右想,越想越是自己遭了無妄之災,滿心的冤屈,想罵又沒有對象,想哭又哭不出來,想打也無處下手了。
那小團圓熄婦再打也就受不住了。
若是那小團圓媳婦剛來的時候,那就非先抓過她來打一頓再說。做婆婆的打了一隻飯碗,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丟了一根針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跌了一個筋鬥,把單褲膝蓋的地方跌了一個洞,她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總之,她一不順心,她就覺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誰呢!誰能夠讓她打呢?於是就輪到小團圓媳婦了。
有娘的,她不能夠打。她自己的兒子也舍不得打。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
惟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丟了。她又不會下蛋,反正也不是豬,打掉了一些斤兩也不要緊,反正也不過秤。
可是這小團圓媳婦,一打也就吃不下飯去。吃不下飯去不要緊,多喝一點飯米湯好啦,反正飯米湯剩下也是要喂豬的。
可是這都成了已往的她的光榮的日子了,那種自由的日子恐怕一時不會再來了。現在她不用說打,就連罵也不大罵她了。
現在她別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裏總有一個陰影,她的小團圓媳婦可不要死了嗬。
於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難,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著牙根,她忍住眼淚,她要罵不能罵,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無限的傷心,無限的悲哀,常常一齊會來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許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為什麼連一個團圓媳婦的命都沒有。她想一想,她一生沒有做過惡事,麵軟、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虧,讓著別人。雖然沒有吃齋念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著。雖然不怎樣拜廟燒香,但四月十八的廟會,也沒有拉下過。娘娘廟前一把香,老爺廟前三個頭。哪一年也都是燒香磕頭的沒有拉過“過場”。雖然是自小沒讀過詩文,不認識字,但是“金剛經”“灶王經”也會念上兩套。雖然說不曾做過舍善的事,沒有補過路,沒有修過橋,但是逢年過節,對那些討飯的人,也常常給過他們剩湯剩飯的。雖然過日子不怎樣儉省,但也沒有多吃過一塊豆腐。拍拍良心,對天對得起,對地也對得住。那為什麼老天爺明明白白的卻把禍根種在她身上?